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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又是一天。上官鴻信靠坐在小陽台的欄杆邊,簡單的編輯了一封訊息發給秘書處,就隨手把手機給甩了出去。那台小器械撞擊在花園裡分解損毀的聲音很小,卻讓他沒來由的心情轉好,連那些從未散去的低語都顯得友善一些。

半仰著看著天上的白雲,上官鴻信愉快地想像著,此刻他的雙手若是往後一撐,會是什麼光景。撞擊到地面的那一刻,鮮血會以什麼角度、什麼力道噴濺?他是否能聽見頭骨碎裂、臟器破裂的聲音?痛覺會像是蟲蟻般遍佈全身,然後再侵蝕進他的大腦深處,或是如同煙火一樣炸裂開來,霎時間奪走他的神智?

恍惚間,他彷彿能從上看著他自己,今天的上官鴻信披散著暗紅色的長髮,襯衫外頭是米色的針織外套,除了紅色的休閒領帶和皮帶,全身都清爽的淺色系,那優雅溫文的模樣乍看之下還真像哪家的歸國公子,也像他那個性格淺淡溫和的師弟,就是不像他自己。上官鴻信不記得他是什麼時候選的這套衣服,又是抱持著怎樣的心情去穿上──他這幾天的時間序一直都很亂,但那也沒什麼關係,至少對現在的他而言,沒什麼是有關係的。

他動動嘴角,下方那個儒雅的男人就露出一個迷人的微笑,金色的眼瞳很溫暖,讓上官鴻信有種深切的想要把他推下陽台的衝動。這樣的一個人,在面對死亡時難免應該也會被驚恐覆蓋吧?瞪大的失神雙眼還能讓幾個人心動?又有幾人會感到悲傷?

不在了,那些人都不在了。

回過神來,從雲縫中射出的陽光讓他瞇了瞇眼睛。

8. 
「事情就是這樣,師兄,溫皇先生希望你能夠準時回診。」俏如來輕聲說著,不想刺激到眼前人的情緒。本來溫皇拜託他順路捎一個病人時,他還沒有想太多,這個時代得身心症的人也不少,更何況上官鴻信是獨居,俏如來本以為只是簡單不需要人看著的小毛病,誰料一進門就被嚇得不輕,不禁暗暗在心裡腹誹那個「剛好有事又沒有可信任的人無奈只好找他幫忙」的溫皇。

說是嚇到,其實上官鴻信也沒有做什麼,事實上他只是替自己準備了豐盛的下午茶,一臉愜意的享受著而已,甚至在俏如來用某人給的備用鑰匙進門時,還溫和地打了聲招呼,替他倒了茶。卻正是因為太過溫和了,反而讓俏如來覺得脊椎一陣陣的發涼,畢竟從認識上官鴻信這個人開始,對方就沒給過他一次好臉色,就算是在社交場合,即使臉上笑著也是一副要吃人的恐怖眼神。

「你叫我……什麼?」聽了他的話,上官鴻信頓了頓,疑惑的問,亮恍恍的眼神是無法形容的怪異。「我沒聽清楚,我們很熟嗎?」

一時間,俏如來沒能分清楚上官鴻信是諷刺還是發病,又不好像平常一樣唇槍舌戰,只能放軟聲調的回答:「我們的確說不上熟悉,若是冒犯,俏如來道歉。」

「俏如來……你是俏如來?」上官鴻信的眼神更奇怪了,雖然表情沒有變化,卻彷彿是在看一個陌生人一樣,似乎很疑惑對方怎麼能輕易地說出這個身分。

「是。」俏如來說的冷靜,其實冷汗已經下來了。發病的上官鴻信根本就不像溫皇說的那樣,壓抑住被坑害的不快,俏如來此刻只想著要怎麼保全自身,他從未和這樣的上官鴻信相處過,完全不能確定接下來可能發生什麼,想來還是太過危險。

「你不是俏如來,你裝成他的樣子做什麼?」正當俏如來想找個託辭離開時,上官鴻信先他的一步上前,鷹爪般的手已經箍在他的頸上,力道狠的像是要直接掐斷他的頸子。而有別於那兇殘的動作,上官鴻信的表情還是很平靜,微微聚攏的眉頭看起來竟然還有些無辜,他只是重複地問:「你不是俏如來,你是誰?」

9. 
一切都是從那時候開始的,上官鴻信記得非常清楚。冷漠的人們、壓得他喘不過氣的學業、無數的無數的虛偽的笑臉,以及,那個房間。只有在那裏他才能呼吸,才能從一個符合大家期望的機器裡脫離出來,真真正正的當「上官鴻信」。

「……最後,小美人魚把匕首拋進了海裡,化成了泡沫。」上官鴻信還記得,她最喜歡《小美人魚》,總是一遍遍的要他念,每次都會哭紅了眼睛。他會溫柔的將那病弱的小身軀抱進懷裡,輕聲安慰直到她安眠,然後起身將房裡唯一的一本繪本歸位。

空蕩蕩的房間,慘白的牆與窗簾,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來都不像一個小女孩居住的地方,可她卻在這個沒有色彩的世界裡被關了無數個年歲,直到上官鴻信終於接管一切。這就是他記憶中的上官家族,沒用的人沒有消耗資源的必要,哪怕她的靈魂如天使般美好。

他記得,那天出門前,她又抱出那本破爛的繪本,珍重的,就像從小到大無數次的那樣,請他在離開前再替她念一遍。那時她已有了自己的人生和愛人,他也有了繁忙的公事和應酬,的確很久沒有坐在一塊兒了。他接過了書,念了故事,這次她卻沒有哭。

「我記得你小時候總會哭的淚汪汪的。」那時他笑著這麼說。

「因為我現在覺得,或許那也是一種幸福。」她也笑著回答,暖融融的,像窗外的陽光。

「我一直覺得,這個故事會是悲劇,是因為小美人魚沒有哥哥。」窗外傳來司機催促的聲音,離開前他打趣的說:「如果有,她哥哥一定會去殺了海巫,或是王子,絕不會讓他的公主受到那種痛苦。」

「哈哈,就算這樣也是不行的,無論海巫還是王子,跟小美人魚並沒有什麼不同啊。」她送他到門口,語氣淡淡的說:「哥哥,你錯了。」

當時他沒有想太多,一如往常地出門。在上官鴻信的記憶裡,那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天。發現自己太過短視是幾個月後的事,整頓起整個羽國後他又得了病,彷彿一切都是從他踏進家門那一刻開始失控崩毀。

他清晰記得,那天晚上,當他進屋開燈,第一眼看見的是一雙熟悉的鞋,紅色絲帶纏著纖細的腳踝,就在他的眼前。

10. 
「真是精采的故事呢,上官先生。」推了推鼻樑上的無框眼鏡,溫皇瞇起的眼神饒有興致,他搖搖手中的紙扇,慵懶地說:「要不要我來數數看,這是我主動請纓當你的主治醫生後,你講的第幾個版本呢?」

「喔?有那麼多版本嗎?」上官鴻信露出事不關己的笑容,端起桌上的茶水輕抿一口,彷彿之前才發狂差點掐死人的,被帶到醫院打了鎮定劑後還絮絮叨叨講了一個多小時的回憶的人,都不是他。

「上官先生啊,雖然由溫皇來說有點奇怪,但如果你不給我足夠的信任,我是沒辦法幫到你的。」溫皇攤了攤手,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我們認識的時間也不短了,要你說實話有這麼難嗎?」

「你又有哪一點是值得我的信任,足以讓我坦誠以對的呢?」語畢,上官鴻信便起身離開了。他沒有朝外頭客廳正由著鳳蝶包紮的俏如來投去一眼,窗外明媚的陽光也提不起他一絲感動。那些初萌的花苞、雨後滾動的露珠,在他眼中是噁心的陰影與血水,啁啾鳥語是最惡毒的咒詛,不斷刺激著他好不容易拾回理智的神經。

鎮定劑早已失效,維持「上官鴻信」的外表讓他再也無力去壓抑那些因發病而張狂的幻覺。

藥石罔效就是指他這樣的吧?當他進屋開燈,第一眼看見的是一雙熟悉的鞋,紅色絲帶纏著纖細的腳踝,就在他的眼前。上官鴻信忍不住這麼想,自嘲的。

11.  

拿了藥袋,揮別狠掐自家院長穴道的鳳蝶,終於能夠完成任務的俏如來踏上歸程──其實他本來就只是替人拿藥而已,誰知道能扯出這麼多事來?但上官鴻信其實病的很重這點,倒是一個意外的消息。

 

作為一個學弟,他想付出關心;作為一個敵手,他卻得考慮這個消息要怎麼最有效益的被利用。俏如來一向最痛恨這種行為,可嘆他被長期訓練必須要如此思考。

 

自從俏如來接手家族企業,上官鴻信可說是最可怕的對手:他冷靜機智、狠辣果決,重點是從不怕失敗──別人玉石俱焚是最後手段,對上官鴻信而言卻像是家常便飯,不但越敗越有衝勁,往往一揮手還能把上一局所付出的給輕易賺回來。想到不久前商場上的對決,俏如來還心有餘悸。能以一人之力接連讓中原、苗疆、海境大吃悶虧,就算是同一個老師教出來的,俏如來卻不得不承認,他和上官鴻信還差的很遠。

 

這樣的一個人,他在警惕之餘是敬佩的,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俏如來也必不會相信竟是病著的。這倒也解釋了羽國的突然收手,之前他和欲星移、御兵韜開會討論了大半天,想了無數種可能無數種應對方法,怎麼也沒想過原因是上官鴻信的發病,這時候反攻想必會有奇效吧?只是這種陰險的作法,非到必要還真是不想用啊……

 

坐上駕駛座,俏如來摸摸脖子上剛被纏上的繃帶,嘆了口氣。

 

12.  

一面開著車,俏如來一面回想方才溫皇所說的話。關於上官鴻信口中的「她」,他在其他人那也有聽說過,然而並不多,甚至在那個充滿兩人回憶的房子裡,也鮮少看過能證明她曾存在的痕跡。默蒼離不曾提,冥醫不願開口,俏如來便不好意思多問,但他心裡確實是好奇的。所以在上官鴻信陳述的時候,他沒有起身闔上溫皇刻意留的門縫,而是失禮的聽完了全程。

 

聽完的當下,俏如來是極度驚訝以至於不知該作何反應的──不用溫皇挑明他就知道,上官鴻信的說法完全不是真的,但那語句卻又如此信誓旦旦,讓俏如來幾乎要懷疑自己知道的才是謊言。

 

「你知道紅舞鞋的隱喻嗎?」上官鴻信離開後,溫皇端著青花瓷杯悠然的晃了出來,看到俏如來有些尷尬的表情,他靠著門框,一臉了然的笑問。見人還沒反應過來也沒惱,只是啜了口茶,自顧自的講了下去:「他的每個故事裡都有清晰的紅鞋子圖像,我剛開始也被誤導過。但後來啊,哈,我才發現那是一個投射。」他揚手又咂了一口,瞇起的眼睛看來頗有些不甘心和被挑起的趣味。

 

「你聽過紅舞鞋的故事嗎,俏如來?」他問,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後滿意的點了點頭,慵懶地繼續說著:「那雙鞋在童話裡象徵著渴望,在得到之後,先讓你享受極致的滿足和快樂,然後這本不該屬於你的東西,就會日日夜夜纏繞著你,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到生命終結。」

 

「至於它在上官鴻信的故事裡象徵著什麼呢……誰知道?不過我會查出來的。」溫皇修長的手指摩娑著杯沿,一面講著一面露出饒有興致的笑容。「呵呵,這很有意思,不是嗎?」

 

「是不是也有這樣的可能,『她』真的有那樣的一雙紅鞋子,所以讓師兄印象深刻?」被那笑容搞得渾身不自在,俏如來硬著頭皮開口打破詭異的氣氛。

 

「你以為是誰讓我淌進這渾水裡的?」溫皇哈的一聲笑了出來,「我早就找那傢伙確認過她的遺物了,他就給我一句話……」

 

被後頭催命似的喇叭聲一嚇,俏如來這才回神。暗嘆自己竟然會在路上恍神,他趕忙發動車子朝目的地前進。餘光瞄到擺在副駕駛座的藥袋,俏如來一遍遍咀嚼最後聽到的那句話,覺得自己原本還算清晰的思緒越思考就越混亂。到底什麼才是真的,他發現自己竟無法分辨。

 

那雙紅鞋子根本沒有存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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