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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修長手指仔細的扣上純黑的西裝,抹平肉眼幾乎難以辨識的皺褶,他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亮恍恍的金色眼瞳沒有焦距,好像這神經質的作為只是機械的反射性動作,而他本人根本沒有清醒。
門外的手機螢幕忽地亮了,高亢平板的手機鈴聲刺激他撫著袖口的手一頓。

…又要重來一次了。他微微蹙眉,卻不厭其煩地繼續動作。

直到鏡中的自己終於令他滿意──一絲不苟的西裝四件套,發亮的皮鞋,以及額前那唯一下垂的碎髮,上官鴻信勾出一抹笑意,推開浴室的玻璃門。

鈴聲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他沒有開燈,整棟別墅空蕩蕩的,黑暗而沉默,只有他的眼是亮的,就連鞋跟與瓷磚敲擊的聲響都能引起回音。

「扣、扣、扣…」

「啪!」

一滴冰涼的液體突兀的從半空墜下,滴落在他停下的腳尖前,他記得這個位置,前一晚也是這樣,再前一晚、以及更早以前,都是在這個位置。只是今晚似乎量要更多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在浴室多花了時間,眼前已經聚起了一個小水漥。空氣中的血腥味濃的簡直像命案現場。

他望著攀附在水晶燈上的扭曲人體──其實這樣無月的夜裡他不該看清的──看著「那人」瞪著眼睛與他對望,黑洞般的嘴開闔著,聲音卻不是從那裏吐出,而是從房裡的每個角落,從每個牆縫,每絲濃稠的夜色在他耳邊低語,在他腦裡低語。它們越來越多,語速越來越急,到最後他已經聽不清楚它們在說什麼了。

反正他從來也沒認真聽過。

「磅!」他掏出手槍,退後一步,直接把水晶燈給打了下來。

扭曲的人形掙扎著,原本瞪著他的地方成了兩個黑洞,正不停湧出腥臭的血水。世界安靜了幾秒。上官鴻信收了槍,表情依然是優雅的、克制的,帶著深不可測的微笑。

他又踏著皮鞋向門口走去,自在的彷彿剛剛只是倒了杯水喝。

2. 
東門朝日跟在上官鴻信身邊已經兩個月了,據說這是歷來總裁助理的最長在位期,為此他已經被整個公司的人奉若神仙。有人猜他是工作能力強,有人說他肯定是講話特別對總裁的味,還有人說他大概是難得的能跟上總裁那跳針式的奇葩思維。

東門朝日自己知道,總裁不炒了他只是因為他話少而已。

大部分的人都知道上官鴻信討厭笨蛋,卻很少人知道他同樣怕吵,尤其是嘴上吱吱喳喳整天繞著廢話的蠢貨,每次都讓他有讓人永遠閉嘴的衝動。然而他不能這麼做……他暫時還沒有把自己腦子有病的事情公諸於世的打算,所以他只能炒掉人,然後隨意換個看得順眼的人上來。

反正總裁助理於他唯二的功用就是:司機,以及擋住他不想見的人。

東門朝日是合作對象凰后介紹來的,上官鴻信那天剛好夢見了師尊默蒼離,心情不錯,於是勉強的賣了人一個面子,他也沒料到這人能留這麼久。但是長久的讓一個人跟著不是他的習慣,所以這些日子他正在考慮該不該再換個助理。

「上官先生?」一名年輕董事擦著汗詢問,尾音還有些發顫。他也不想發話的,只是再這麼沉默下去一屋子人非得患上胃病不可。

上官鴻信的思緒這才回籠,幽幽地看了那人一眼,把年輕董事嚇得差點咬到舌頭,幾個被他眼神掃過的紛紛坐得更挺直了些,一副國小禮儀課的架式。

他倒是沒忘董事會才開到一半,只是太多蠢話噴來噴去他早就不想聽了,現在安靜了正好。況且,桌上那爛一半的東西似乎有往他這兒爬的趨勢呢,躺著膿汁的手都拍到他眼前了,A4紙上好幾個手印,味道十分難聞。

「那就這樣吧。」他把資料往東門朝日那一推,踏著優雅的步伐離開了。尋思著等會兒要打電話給溫皇說,他的實驗新藥比之前的效果好多了,最好趕緊開發上市──這種除了安慰以外一點用也沒有的東西,給那群假精神病富二代正好,適當投資還能再賺一筆,反正溫皇也是個奸商,自己不摻和他還是會賣的。

它們的聲音又出現了,沙啞的尖銳的乾澀的低沉的。辦公室裡的上官鴻信喝著咖啡,把藥像砂糖一樣的往杯子扔了幾顆,攪了攪。

3. 
又發病了。當上官鴻信推開辦公室的門,他清楚地發現這件事。

門外彷彿是另外一個世界,腐朽的、骯髒的、腥臭的、無人的。整個樓層空蕩的能聽見自己呼吸的回音。天花板上、隔間裡、走道上,隨處可以看見扭曲的黑色陰影,被它們碰過的地方,都會留下腐朽的黑紅色痕跡。它們瞪著一雙雙血紅的眼睛,充滿惡意,而他卻毫不在意。上官鴻信端著杯子,淡淡的掃視了一圈,然後喝光杯底的最後一口咖啡,準備給自己再泡一些。也許是因為藥物作用,面前的世界灰沉沉的,有些模糊,那整天在他耳邊鳴響的噪音也遠了許多。

他踏出一步。餘光瞥見一雙鞋,紅色的,套在懸在半空的一雙腿上,是他極其熟悉的款式。空氣中飄浮著一種甜香味,曾經使他放鬆地如今卻讓他窒息。噪音忽地放大許多,讓上官鴻信的腦子暈眩了幾秒,腳步卻沒有停下,表情也沒有變化。

他還是優雅的微笑著,就算看見咖啡機流出的是血般濃稠的液體,還混雜著如破碎的眼球或臟器的不明物。機子似乎是壞了,液體源源不絕地湧出,就算拔除電源也沒有停歇,很快的整個茶水間都瀰漫起撲鼻的血腥味,然後是整個樓層。他能感覺到那些黑影歡愉的靠近,撕扯著自己的神經。

然而他並不擔心那些,而是低下頭。上官鴻信看著被浸濕的皮鞋,微微的皺起眉頭。

「東門朝日,把我的替換西裝拿來,皮鞋也要。」開完會就沒離座的東門朝日看著他從茶水間歸來的上司,不明白為何對方只是倒個咖啡就想換衣服,但他只是沉默的達成任務,沒有多說一個字。

4. 
當回到那棟別墅,卻看見燈火通明時,上官鴻信並不感到意外。下班前才出現如此鮮明的幻象,足以證明這次發病的症狀之兇猛,僅僅是無人的別墅看起來明亮溫馨,還傳出陣陣音樂、談笑聲,又有什麼好奇怪的呢?

扭開門鎖的那一剎那,映入眼簾的是前幾年都還時常出現的景象──屋內聚集著穿著正裝的各界菁英、高幹子弟,以及優美端莊的世家小姐、名演員,每個人臉上都帶著歡迎的笑容,舉著手中的高腳杯,親切的迎接他的歸來。而那個人坐在鋼琴前,白皙修長的手指演奏著他最愛的曲子,腳上是他熟悉的鞋,紅色絲帶纏著纖細的腳踝。

一切都很美好,美好的好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如果是別人,如果是他和他所尊敬的那一位以外的任何人,估計就會沉醉在這個幻象中吧?上官鴻信饒有興致的想著,嘴角勾著諷刺的弧度。太美好了,美好的跟假的一樣。

而這就是假的。當上官鴻信猛的扭住朝他刺來尖刀的手臂,將來人重重的摔在昨晚他打下的水晶燈上,燈光沒了,音樂停了,空蕩蕩的屋裡還是空蕩蕩的。

只有血和死亡是真的。

上官鴻信沒有多餘的情緒,也沒有多看那名刺客一眼,只是輕輕拭去沾在臉上的血點,然後朝樓上走去。

那些聲音還在喃喃念著。

 

5.
上官鴻信最後清醒的記憶,只停留在他踏進浴室的瞬間,那時他剛戴上記錄生命徵象的手環,想著這樣應該足以警示神蠱溫皇,讓那個懶鬼奸商準備好東西,然後世界就沉沒了。

他明白,就像之前的無數次,在接下來的最短兩週最長數年的時間內,他將失去身為「上官鴻信」的掌控權,交由一個完全陌生的自己,「他」將會主宰他的身體、神經,以及每一瞬間的思維。上官鴻信痛恨這種無能為力,會讓他想起曾經無力的那個自己,天真、年輕,充滿可笑的希望,卻什麼都辦不到。

看著浴室裡大面的落地鏡,他彷彿看見身後站著一個人,那人用他的眼睛笑著,聲音低沉而瘋狂的。

上官鴻信,你怎麼還不死?

聽見了嗎?他們都恨你,他們都在談論你,在街上、在辦公室、在電視節目、在所有社群軟體、在他們的家中,在每一個地方,他們談論著、嘲笑著、可憐著你這個可悲的瘋子,只有你還遲遲不願承認自己的瘋狂,只有你還希望上官鴻信活著。

你該死,你該去死,你從來都不該活著,活下來的不該是你,上官鴻信……

那人用他冷靜的語氣,用他總是嘲諷他人的,高高在上的笑容對他說話;用他拿來簽名奏著琴曲的雙手收緊他的喉,在他喘息轉重時印上深深瘀痕。

上官鴻信笑了。

6.
他曾無數次的作著類似的夢,從那一年之後。夢中是無邊的黑暗,黑暗中有一顆掛滿琉璃的血紅枯樹,樹下有兩個人,一綠一紅。他夢見年輕的自己無力的跪坐著,哭著求著,絕望著,另一個人卻不願給自己一絲憐憫。

這個夢出現過三種結局:一種是他冷眼旁觀直到結束;一種是他被一劍貫穿,總是能讓胸口的劇痛到清醒仍殘留,卻是上官鴻信最喜歡的;最後一種,是他拔起地上的劍,在那年輕瞳孔的訝異下,刺入過去的他單薄的胸膛。然而,無論是哪一個夢,上官鴻信從來沒有得到他要的,只是殺了自己一次又一次。

他勾起冰冷的笑容,往後送了一肘,然後扣住那與他一樣浮起瘀青的脖頸,用力往鏡面送去。他聽見組織被擠壓、骨頭碎裂的聲音,溫熱血液浸透他的襯衫,黏膩而濕重。

那讓他愉快,好像他從來沒有真正的快樂過。

鏡面碎裂,鮮血噴濺。上官鴻信重複著動作,就算手中之人已無反應也沒有停下。手環因為他的過度興奮而發出警示音,嘀嘀嘀的響著,他卻聽不見。那些噪音太吵了,從每個牆面、每個角落發出,從應該死去之人的口中,甚至從他自己的腦中,不斷的念,讓他聽不見,唯有不停動作才能讓煩躁稍稍降低一些。

上官鴻信,你怎麼還不死?

最後,當上官鴻信終於累了,直起身來,映入眼中的大面的落地鏡,光潔的落地鏡。

那些聲音還在喃喃念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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