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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不諳世事的廢柴魔王碰上失去笑容的消極公主,會發生什麼事?

 

一、魔王的名字

 

魔王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是殘暴無良、巨大而醜惡?有著惑人容貌與邪佞的心腸?貪婪又狂妄,總是恣意破壞他人的幸福?大致上應該如此吧?對我們來說,魔王就該是所有負面元素的集合,他們的存在即為人類該聯合排除、討伐,受盡唾棄和憤恨的,對吧?

 

在我生長的地方有著一個流傳很久的魔王傳說,就算是到了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仍有人深信不疑,奇怪的是,故事裡卻從未有過清晰的魔王形象,只知道每兩百年必須進獻一位「公主」作為祭品。由於這個條件,我曾好奇這魔王該不會是個社交障礙的色胚之類的,也可能是對公主有什麼過時的美麗幻想也不一定。總之,無論我曾無聊的幻想過什麼形象,都絕不會是眼前的這副樣子。

 

那個自稱「魔王大人」,一身漆黑的男子就在方才,當他如話劇演員一般對空狂笑的時候,一腳踩上了自己長的毫無必要、拽地的頭髮,誇張地從階梯上跌了下來,還是正面著地。

 

這傢伙沒事吧?我正這麼想著,就見他揉著撞紅的鼻頭,嘴裡低聲念著「痛死了痛死了」一面站了起來。注意到我正盯著他看,魔王大人驚慌的瞪大眼睛,手足無措之下又差點被長袍給絆倒。

 

沒見過這麼蠢的魔王。

 

「咳、咳嗯。」懊惱的理了理有些狼狽的行頭,魔王大人重重的清了清嗓子,壓低的聲線算是有點威嚴,但此刻他紅著鼻子,墨黑色的眼睛還含著大顆的淚珠,反而像是小孩子在逞強一樣,顯得有些可憐。他再度擺出了浮誇的動作,高傲的說:「人類,汝便是今年的祭品嗎?」

 

哇,還有回音呢,真是氣場十足。

 

「我說,」嘆了一口氣,我面無表情地開口:「我這人不喜歡拐彎抹角,所以如果沒有必要的話,可以請你不要端著那個形象嗎?感覺很累。」

 

魔王大人用一個感覺腰會抽筋的姿勢僵住了。

 

「你為什麼會發現我在裝?」他的聲音滿是震驚與悲痛。

 

「難道你覺得你裝得很好嗎?」我得強忍著才能別不給他面子的當場翻白眼。

 

「可是、可是,」那麼高的個子,反應卻跟個孩子似的,魔王大人紅著眼眶與我分辯:「我看書裡面魔王都是這個樣子的!要高高在上、講話很有氣勢,揮手就能招來雷電什麼的。以前和兄長大人住在一起的時候,他們也說過,我是魔王,如果忤逆我就會招來災禍的,人類應該會害怕啊!你為什麼不害怕?」

 

這到底看的是哪本已絕版的魔王完全手冊啊?那幾個哥哥又是什麼鬼?誰會這樣教小孩?

 

「沒什麼好怕的啊。」我低聲回答,又嘆了氣──今天嘆的氣簡直是我好幾個月加起來的分量──抬頭看像那個不靠譜的魔王。「就算你招來災禍,最糟的狀況下不過就是死,而人本來就隨時可能死去的。所以說,這對我來說不算什麼值得恐懼的事情。」

 

聽完我說的話,他抿起嘴,表情變得有些微妙。

 

「你好消極喔。」他軟軟的說,現在倒是一點氣勢都沒有了。

 

「我知道。」很多人這麼說過。

 

「怎麼會有這麼消極的公主呢?」他蹲在被綁著我身前,孩子氣的撐著頭,很認真的疑惑:「公主應該是飽受愛護和疼惜,穿著精緻美麗的衣裳,身邊圍繞著溫柔的人們,每天都過得很幸福才對的。」

 

這又是哪國的童話教他的觀念?現在公主都開始自己戰鬥了好嗎?

 

我算是明白了,眼前看來擁有成年男性外表,板起臉氣場還有些迫人的魔王大人,或許連十歲小孩的常識都沒有,跟張白紙沒什麼兩樣……他到底是怎麼長到這麼大的啊?

 

「我並不是公主。」我坦承。「雖然照傳說,每兩百年要進獻一名公主,但在這個時代,你的領地已經沒有能被稱作公主的存在了,也沒有人願意犧牲自己的女兒,所以就由我來了。只是這樣而已。」

 

「诶?為什麼?你爸爸媽媽不難過嗎?」

 

「不會。」

 

「诶?」

 

「因為我是孤兒,我不在的話,沒有人會困擾,也沒有人需要難過。」我麻木的陳述這些話語,它們早在出發前就被重覆提起了無數次。

 

「可是我會的。」魔王大人嘟著嘴解開我身上並不牢固的繩索──用手,故而動作並不利索──一面咕噥著,但由於離的很近,我還是一字不漏地聽見了。

 

「如果你突然不在了,我會很困擾的。」他慢慢的說,不時因為被繩結難住而皺起眉頭。「我今天才第一次見到你,我還不認識你,不知道你是誰、叫什麼名字、擁有什麼樣的個性、喜歡看什麼書。唔…這邊要這樣繞過來……我還不知道你笑起來會是什麼樣子、不知道你收到什麼禮物會開心、想見到什麼樣的風景。啊,好了!那個……你是第一個知道我是魔王沒有嚇得跑掉,看到我跌倒沒有笑的人。我第一次和人類說這麼多話,我還想和你說更多話,所以,如果你突然不在了,我會很困擾的,很難過的,會擔心到睡不著的!」

 

最後一句他是非常鄭重地瞪著我說的,幾乎要貼到我的臉上。

 

我應該要推開他的,由於這幾乎已能構成性騷擾的動作,也因為我從未讓任何人靠過如此之近,合該讓我感到非常不舒服。但很奇怪的,我就只是回看著他,什麼也沒有做。

 

或許是他的眼睛太過澄澈了?以一個「魔王大人」的存在來說,似乎不該擁有這麼坦率純粹的眼神。黑的那麼深沉透徹,卻不摻進一絲惡意,寧靜的像一對被細心養護過的黑曜石,清晰的映出我面無表情的模樣。那樣的我看起來冷漠消極,一點也不討喜,我不認為有任何地方值得他說出這些話。

 

一定是他獨自生活太久了,我這麼相信。

 

「哇啊!對…對對不起!我靠太近了!」我正想開口說什麼,就見魔王大人像是才反應過來似的猛的往後彈,沒注意到腳跟後頭有截他解下後就隨手一丟的粗麻繩,於是又摔的一個四腳朝天。「好痛……」這次大概是摔得狠了,他摀著後腦杓縮著身體,好久也沒緩過來,喉嚨還一陣陣發出小動物般的低鳴聲。

 

沒了繩子束縛,我倒是能站起來了,本想就這麼轉頭走掉,但看著他可憐兮兮地纏在一堆繩子裡的樣子,我竟莫名升起了一種欺負小孩子的罪惡感,感覺要是我當真離開他就會馬上哭出來,一時間踏不出腳步。

 

啊,真麻煩,為什麼我會有這種心態?

 

「沒事吧?」猶豫了一下,我還是禮貌地問了一句。

 

「有事…唔……」他非常沮喪,聲音也懨懨的,一面笨拙地掙扎著站起來,哭喪著臉問我:「你是不是生氣了?」

 

這是什麼問題?我才不會閒著沒事耗費能量去生氣。

 

「沒有。」本來就沒有不舒服,就算有,看到他這麼犯蠢的樣子估計也氣不起來。

 

「嗯,我猜也是沒有的,因為我沒有什麼改變。」魔王大人點點頭,若有所思了一會兒,一副自己說服了自己什麼東西的樣子而恢復了笑容,他揉揉眼睛,歪著頭好奇地看向我:「為什麼你這麼溫柔呢?」

 

這不是一句常見的恭維話,但我也不是第一次聽見,曾經它是帶著侵略意義的調侃,是諷刺。我還記得那個人是怎麼笑著把我趕出家門,還有那些毫無用處的安慰話語。

 

我討厭這句話。

 

不過,這不是一件該跟初次見面的人……好吧,「魔王」分享的事情,遷怒他也沒有任何意義,所以我並沒有表現出情緒,只是回視著他──那雙眼睛很溫暖,盛著好奇和感嘆,並沒有因為我的沉默而尷尬,耐心的帶著笑容等我開口。這時候他的表情倒是符合外貌看來的年紀了。

 

「那是你的錯覺。」最後我這麼說。

 

「嗯。」他還是笑笑的,完全沒有因為被否定而氣惱的樣子。「我從來沒有過錯覺,只有在書裡面看到過,感覺滿新鮮的。人類常常有錯覺的嗎?」

 

又是一個怪問題。

 

「我不知道。」以防他接著又生出新的怪問題,我立刻補上了一句:「我並不是很聰明,你好奇的事比起問我還不如去看書。」

 

不知道這話又是哪裡刺激了魔王大人,他又露出了傻兮兮的糾結表情,我正在內心吐槽著這才是你的本性吧別當什麼魔王了,就見他憋了半天才鄭重地開口:「我覺得你很聰明的。」

 

老大,你糾結了這麼久,就這麼一句話?這值得你糾結這麼久嗎?

 

「那還真是謝了。」我又嘆氣了,面對這麼樣一個單純傻氣的魔王大人,我沒辦法像平常一樣牙尖嘴利。或許也有一點羨慕吧?可以這樣傻的什麼都不管不顧,所以不捨得去傷害他。

 

「不客氣!」我給的只是一個敷衍的道謝,他卻開心的不行,讓我突然想起國小那時社區養的小土狗。小狗很親近人,就算只是喊喊牠的名字都會猛搖尾巴撲過來撒嬌,我很喜歡牠,常常跟牠玩,但從某一天開始就不見牠的蹤影了。沒有人多問,畢竟本來就只是擅自跑來社區住著的野狗,也有討厭狗的住戶酸溜溜地咒著牠最好永遠別再回來。

 

那個時候我還會哭,躲在被子裡哭了很多天。至今我還記得牠的名字,我唯一的朋友。

 

眼前的魔王大人很像牠。

 

「烏……烏里?烏爾?烏格?烏雅?烏烏烏……烏什麼啊?」回過神來,就見他揪著自己的頭髮,嘴裏頭碎碎念著很苦惱的樣子,還差點踩到自己過長的衣袍下擺,好幾次差點絆倒。

 

「你在嗚什麼東西?」怎麼我只是走個神他又發瘋了?

 

「我在想我的名字。」他皺著眉頭到處繞圈,手上毫不留情地蹂躪自己的頭皮。「我突然想起來還沒有自我介紹,其實應該要自我介紹的,但是,我太久沒用我的名字,一時之間想不起來了!我只記得烏什麼的……到底是烏什麼呢?」

 

你想不起來我也不能怎麼辦啊……本想這麼說的,不知道為什麼覺得這麼講太不負責任,話到嘴邊就又吞了回去。

 

「不然你幫我取一個好嗎?反正只有你一個人叫,我本來的名字從來沒有人叫過的。」再又揪掉不知道幾根頭髮之後,他轉悠回我跟前,支支吾吾的問。現在他換蹂躪自己的手指了,十根指頭攪的像麻花一樣,也不知道會不會痛,看著我的眼神似乎有些害怕,我確定我除了面無表情真的不能拿他怎麼樣,不明白他的畏懼從何而來。

 

難道真的怕我討厭他?明明見面到現在也不到一個小時,這推測也太扯了點。

 

「不然就叫小黑吧?」想到那個小小的身影,我半開玩笑的提議,並沒抱太大期望會被接受──就算個性有些傻氣少根筋,但他可是自詡威武懾人的魔王大人,怎麼可能接受我像叫狗一樣叫他?

 

「哪個黑啊?」不同於我的預想,魔王大人滿眼期待的望著我,連白皙的臉頰似乎都因為興奮而變得有點紅噗噗的……不是吧?他認真的?

 

「黑色的黑。」我不敢置信的吞了口口水。

 

「我喜歡黑色!你怎麼知道我最喜歡黑色的?你果然真的好聰明的。」聽見我的回答,魔王大人的眼睛裡似乎出現了星星,隨著他高昂的聲調,原本黑暗陰森幽暗的古堡開始一點點的亮了起來,變得金碧輝煌──地毯翻了新,磁磚透若明鏡,鏽蝕的燭台紛紛燃起,水晶燈閃耀的高掛上半透明的天頂,牆上繪起了金紋,粗繩化作裝飾用的綢帶,燦爛的綴滿了整個大廳。嘴上說著最喜歡黑色,他卻揮舞著手將黑色驅逐出他的城堡,直到舉目所見只餘他自己和窗外的夜色。

 

「喂,等等,這樣好嗎?」這話不問我自己會良心不安。「你不會覺得小黑聽起來很像在叫小狗嗎?」

 

「嗯?我也很喜歡小狗的!」撒歡中的魔王大人這麼回我,好像沒聽懂我的意思……若他是真的不在意就好了。

 

待魔王大人終於歡快的將大廳裝飾完畢──我相信他可能順便翻新了整棟城堡──他便在溫暖的光芒中向我走來,我才發現他的衣袍不是純黑色的,而是像夜空一樣有著星芒點點,這樣的他看起來有種雍容華貴的味道。

 

「你好,我是小黑。能請問你的名字嗎?」他向我伸出手,眼神裡還有些小小的緊張情緒。我這才發現他這麼執著,是因為他想知道我的名字,就為了這麼小的事情變得這麼開心。

 

究竟是多麼單純傻氣、多麼純粹的一個魔王大人啊。

 

「莉莉。」我握住他伸出的手,說出了我的名字:「我叫做莉莉。」

 

「嗯,莉莉。」他笑的很坦率,比我見過的任何人都要真誠,一雙眼睛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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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帕德底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