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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與星象儀

 

「你看,就在牛郎星旁邊,小小的。」

「這個?」

山腰上的公園裡,兩個男孩的聲音響起。他們趴在向東的欄杆上,頭靠著頭,伸手朝著天空比劃著。

「不是啦,來,義勇,手借我一下。」身穿白T恤的男孩繞到他的同伴身後,抓起那比了半天,卻始終找不到目標的小手,朝天空指去。

 

咻──轟!

 

一朵煙花就這麼炸開在他們交疊的指尖前方。

 

「好厲害!錆兔,你會魔法嗎!」被稱作義勇的少年一臉驚喜,夜空中綻放的燦爛花海將他的眼睛映的閃閃發亮。

「怎麼可能啦。」錆兔垂眉笑了,同時把他興奮的同伴往回拉了一些。「別探到欄杆外了,很危險喔。」

「唔。」義勇應了聲,但他看的專心,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錆兔只得無奈的搖搖頭,然後把人抓得更緊了。

 

那次觀星後來成了觀賞煙火大會,之後又變成沖涼大會,突如其來的大雨把兩個男孩淋的一蹋糊塗。小小的手電筒照不穿雨幕,錆兔牽著義勇前行,本想在山道上找個涼亭稍作躲避,卻不小心轉錯了彎,走到了從未來過的地方。

 

破爛的矮牆爬滿了藤蔓,鏽蝕的鐵柵門被錆兔一踹就開。看似莊園的地方龐大而陰森,建築群一直羅列到視線的盡頭,遠方似乎有些燈火,但並不容易看清。

 

「不好意思打擾了!」男孩們故不了那麼多,大喊了一聲,便匆匆朝著最近的建築物奔去──那是一棟形狀奇特的白色建物,就像個嵌在地裡的巨大乒乓球。大門上雖然拴著鎖鏈,但使勁推一下的話,卻留有孩童側身而過的空間。

 

「好了,這裡應該能躲一下。」錆兔率先鑽進黑沉沉的屋裡,接著義勇也擠了進來。在微弱光源的映照下,他們看著彼此淋成落湯雞的狼狽樣,同時笑了出來。

 

「唔哇,全都濕了。」義勇摸了摸塌掉黏在臉上的頭髮,小聲地打了個噴嚏。

「先把上衣脫了吧,就算是夏天還是可能會著涼的。」擦去笑出的眼淚,錆兔一面叮囑著,一面迅速的把自己從滴水的T恤裡拔了出來。「我先到處看看。」

 

揚起手燈照了一圈,映入眼簾的是一排排弧形座位,隨著向下的階梯緩緩沉落,直至中心的圓形舞台,上頭不知擺了什麼,有一團輪廓不清的陰影。光滑的屋頂像個倒扣的碗,沒有一粒燈泡突起的坑疤。這畫面和錆兔在電視上看過的某個場館有九分相似,令他勾起欣喜的笑容向舞台走去。

 

轟隆──

 

「哇!錆兔,不要走掉啦!」雷聲把義勇嚇的跳了起來,不顧還纏在腦袋上的衣服就往錆兔抱了過去,把人冰的抖了一下。「這裡好可怕……」

「男子漢是不會怕打雷,也不會怕黑的!」雖然能輕鬆的把那坨溼答答的布團拽下來,錆兔卻沒能掙脫那個抱著他腰的黏皮糖,只好在嘴上兇道:「羞羞臉喔,義勇。」

「男子漢也不會丟下害怕的同伴!」黏皮糖沒領情,只是鼓著包子臉,神情委屈的說:「姐姐看的電影就是這樣,那個男生拿著燈走掉以後就有殭屍出來了,把小孩通通吃掉!」

「可是他有槍喔,很大的那種會『砰砰砰砰』的,然後那個殭屍就『呼嘎──』,他的頭整個都爛掉了!」

「有一個地方是學校,然後老師要保護小孩,可是有殭屍跑進來,然後老師就死掉了,然後──

「蔦子姐到底看的都是什麼片啊……」無力的垮下肩膀,錆兔看著眼前顛三倒四的試圖傳達「自己很怕是合理的」這件事情的好友,決定放棄跟人爭辯這裡會不會有殭屍。「不然這樣好了,你要抓就抓我的包,我比較好走路。那要是有殭屍你就趕快跑。」

「我才不會丟下錆兔跑掉。」小男子漢義勇嚴肅的聲明,乖乖揪著小包飾帶的手卻收的越發緊了。

 

錆兔沒揭破他,只是偷笑著繼續腳步,而義勇就像幼雛一樣跟著,一面好奇的看著錆兔一下子擺弄舞台上的金屬箱子,一下子又跑到牆邊吭吭鏘鏘的調整變電箱。

「你在做什麼?」他問。

「我在想,義勇,」走在前頭的少年瞇起眼,語氣是胸有成竹。「我搞不好能把星星叫回來。」

「咦?怎麼叫?」

「這樣。」確認電源都接上,錆兔自信的按下開關,轉瞬間天頂上無數繽紛的光點便睜眼了,隨著他的操作緩緩移動。這片星空是那樣的繁雜炫目,比在小鎮裡的任何季節都還要清晰完整,巨大的就算拼命仰頭也無法看盡。突然雷聲遠了、雨聲也遠了,黑暗與未知此刻顯得那樣充滿魅力,想像的殭屍和怪物都被驅離,滴水的頭髮和吱啾作響的球鞋也再進不到腦海中。兩名少年被這樣的景色幻惑,也不知何時離開彼此身邊的,只是兀自仰著脖子,腳下逡巡。

 

然後,也不知過了多久,漂流的兩個人又撞到了對方,跌在地上笑成了一團。

 

「錆兔,你真的會魔法!」義勇學著錆兔躺了下來,黑暗中的眼睛閃閃發光。「可以講星座故事給我聽嗎?」

 

「好啊,那就從義勇的水瓶座講起吧。」

 

「有個女神赫貝是宙斯的女兒,在天庭中負責招待和倒酒的任務,但後來她出嫁了,所以恃酒的任務一直沒有人接任……」

 

一人講得起勁,一人擅長聆聽,一個故事串著一個故事在星空下展開:宙斯邂逅的每個愛人、海格力斯與他的十二項任務、溫柔的人馬與天醫,仙子、英雄和動物。精彩的過往跨越千年光陰,活靈活現的由錆兔的話語重現,他伸手比著每一個提到的星座,將一個個散落的星星連起圓滿的圖形。

 

「……『再見了,親愛的海豚們!你們雖然不能與我同行,但我永遠祝福你們,願你們能受到海洋女王的寵愛。』阿里恩這麼說。當他回國後,就將事情的經過報告國王,國王生氣的懲罰了這些水手,並禁止他們再回到國內。而拯救阿里恩的海豚,就變成海豚座了。」說書告了一段落,錆兔覺得喉頭有點燒,便爬起身來喝了點水。

 

義勇朝上望著他的朋友,滿天星辰下顯得那麼帥氣又遙遠。這安靜的一刻,鼓譟的胸口填滿了無以名狀的心情,溫暖、崇拜又帶點害羞,卻沒來由地感到害怕。不知道自己的低落從何而來,於是他只是拉了拉錆兔的褲腳,輕輕地問:「錆兔好厲害啊,你以後會當天文學家嗎?」

 

「怎麼可能?我又不擅長考試。」錆兔自嘲的笑了出來──聰明又機靈的他,唯獨面對考試會突然當機,成績永遠都在及格邊緣擺盪,經眾多老師、同學輔導後仍然無果--但是並沒有露出氣餒的表情,只是若有所思地看向星空。

 

良久,他才終於開口:「我現在還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但可以的話,我希望能像鱗瀧先生那樣。如果不是鱗瀧先生,我、真菰,以及狹霧山所有的孩子,都不可能擁有一個家。我希望有一天,我能夠把這份溫暖也傳遞出去,然後就能抬頭挺胸的對鱗瀧先生說:『我已經是個男子漢了。』」那脫去稚氣的聲音迴盪在黑暗的館內,堅定的像在朗誦誓言。

 

面對這在他們的年紀顯得太過成熟、太嚴肅的願景,義勇沒有笑,也沒有露出一副不甚理解的無辜表情。他以同樣認真的神情坐起身,然後握起錆兔撐在地上的手,放到自己胸前。

 

「錆兔可以的,你一直都比任何人都要努力。」當兩人的微潮的額頭相靠,那藍色的雙眼如海沉靜,他說:「因為我一直看著你,所以知道。你永遠都會是最棒的。」

 

這樣對視了幾秒,義勇突然感覺到錆兔的臉在發燙,好像還稍稍往後退了一點,這反應放在這個人身上實在很新鮮,讓他覺得有趣,便追了上去。一退一進之下,義勇完全沒發現自己的姿勢已變的像是撲向錆兔懷裡。而發現的那人雖然害羞的臉上發燒,卻堅持著沒有轉開視線,還硬是正經的道了謝:「嗯,謝謝你,義勇。但是你可以別再靠過來了嗎?」

 

「為什麼?」義勇很少有機會可以壓制錆兔,他玩的開心,自然沒注意到對方的異常,只是笑著問,一點也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因為我會害羞。」錆兔又退了一點,只是單手的支撐讓他覺得自己都快重心不穩了。

 

「為什麼?」雖然是一樣的問題,這次明顯認真了許多,大眼睛直勾勾的望著那個明顯快要敗陣的人,一點都不打算要退讓。

 

錆兔的臉已經紅的跟髮色有的拚了,在「講出來可能會世界末日」跟「男子漢不能對自己說謊」兩頭擺盪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牙一咬,用一副壯士斷腕的口吻告白了:「因為……因為我喜……喜歡你,好我講了!我喜歡你!」

 

被那個赴死般的語氣逗的笑個不停,義勇終於是退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天真的講出差點讓錆兔咬斷自己舌頭的話:「為什麼這樣要害羞?我也喜歡錆兔啊。」

 

「不是那種喜歡!」他激動地強調,然後在對方那一臉「不然呢?」的凝視下,無比羞恥的承認自己的心情。「就是……那種,會想親嘴的,才是。」

 

「這樣嗎?」錆兔才忙著調整自己的表情,就感覺嘴唇被什麼溫暖的東西碰了一下,接著就見義勇雙手「啪」的一下遮住眼睛,咯咯笑著說:「唔哇,真的會害羞耶──頭要燒起來了。」

 

「誰的頭才要燒起來啊!你是怎樣!」把根本沒乾的衣服往他的主人一甩,自己也埋進T恤裡的少年悶悶的大叫,語氣卻一點也沒有生氣的意思,甚至還忍不住的笑了出來,就算之後被匆匆找來的鱗瀧左近次給賞了顆爆栗也沒有停下。

 

就在那一晚他們確認了彼此的心意,那小小的、青澀的初戀之心,隨著歲月成長的更加深情綿長。錆兔好動,義勇好靜,班級和朋友圈都不同,但這座山和星星把他們聯繫起來,就算只是每天下午短暫的幾句話,道別前羞澀而甜蜜的親吻,都能讓兩個男孩感到無比幸福。山上的星象館成了他們私會的秘密地點,鱗瀧先生抓了他們幾次之後,終於無奈的將不知哪裡弄來的鑰匙交給了錆兔。能看見海的小公園也是義勇熱愛的地點,在錆兔因為社團或是打工不能赴約的日子,他就會獨自爬上長長的階梯,趴在欄杆上,看著落日將一片水面都染成金紅色。

 

那些日子燦爛而美好,他們以一種青少年特有的衝勁跟自信,一心相信著它會持續到永遠。

 

義勇心裡一直有著這樣的一幅畫面:當海風吹起錆兔略長的髮,落日與溫暖的橙紅相映成輝。那個人朝他轉過身來,背對一整片海洋的金光,笑的彷彿下一秒就要落下淚來。

 

「義勇,我希望你支持我。」彼時,十六歲的大男孩這麼說。

 

他說,有個鱗瀧先生認識的人。

他說,那個人一直在全世界尋找有志青年加入幫助弱勢的國際團體。

他說,這是他的夢想,但是可能很難再回來。

他說,他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希望義勇支持他。

 

一直都是如此穩重、堅強、自信的人,第一次流露出對未來的不安。於是,義勇就算心裡有千頭萬緒,也在這一句敗下陣來──他怎麼有可能讓錆兔失望?

 

所以他笑了,就像是要用盡一輩子笑容的額度那般,燦爛又真誠的笑了。

 

「我永遠都會站在你這裡。」義勇說。語氣成熟中帶著絲微的寵溺,就像錆兔一直以來對他的那樣。

 

下一秒,他就摔進一個鐵枷般的懷抱裡,箍著身體的兩條手臂強壯有力,已經隱隱有了男人的模樣。

 

總是如此,錆兔總是比他要長得快,比他要早變得成熟,就算盡全力奔跑著跟上,轉眼間卻又到了遠方。就好像他最愛的美麗落日,僅一眨眼的時間,就消失在海的那一端,只留下幾許光芒證明曾經存在。

 

而現在,錆兔又要先離開這個小鎮,到他追也追不到的地方去了。

 

多麼堅強、多麼勇敢,在大家都懵懂著揣想未來的時候,他已經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麼,多少未知的風雨大地都傲然迎之。義勇是多麼的喜愛這樣的錆兔,卻又是多麼的難過。他看著夕陽落去的遠端,金星在那發著微光,覺得眼眶被刺的酸澀發疼。

 

「義勇,錆兔的信來了喔──」姐姐的敲門聲將他從夢中拉回,義勇瞪著眼睛,非常緩慢的眨了眨,這才明白自己大概是唸書唸到睡著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迷迷糊糊爬到床上去的。

 

從那之後,已經過去五年了。

 

他一直搞不清楚錆兔加入的國際義工組織是在做什麼,只知道來信的地址總在想也想不到的地方:東非、南美、中亞、大洋洲……義勇甚至特別買了張地圖貼在牆上,就為了知道錆兔去過哪裡。年復一年,隨信照片裡的他已變得高大精壯,被眾人圍繞著,看起來是那麼可靠。

 

聽著姐姐離去的腳步聲,義勇並沒有從床上爬起來,只是盯著床頭的兒童星象儀發楞。粉紅色的小圓球棲息在梯形的基座上,不曉得是本身的瑕疵還是義勇不會使用,很早以前就發不出光來了。而它那水藍色的搭檔,做為餞別禮物在錆兔手上,從信中的隻言片語可以看出身體還是很健康。義勇每次想起這件事情都覺得自己莫名其妙,明明錆兔要去的地方只要抬頭就有滿天星斗,為什麼他會送人這麼一個傻呆呆的星象儀呢?錆兔又為什麼笑著收下了呢?

 

但這一點,或許兩人是一樣的吧。不然怎麼解釋來信中數年如一日的落日照片呢?明明沒有好的設備,技巧也差,所以一次也沒有拍的清晰過。

 

義勇伸手描摹天花板上的星象圖,指尖前方的海豚座彎著身體,痴痴地看向南方。

 

錆兔現在在做什麼呢?也在看著海豚座嗎?

 

叮──咚!

 

義勇聽見來客的聲音,瞌睡蟲和胡思亂想馬上跑得一乾二淨──他要是敢在鱗瀧先生眼皮子底下犯懶,別說先生會不會生氣,光他自己就會糗到想撞牆。連忙整理一下自己,三步併兩步的走下樓去。

 

「喔,是義勇,身體還好吧?」老先生還是一樣硬朗,端著茶正在和蔦子閒話。

 

自從姐姐出嫁後,家裡就剩下義勇一個人住。雖然姐姐的家很近,時常過來,但疼小孩的鱗瀧左近次還是常常順路給他帶點吃的,或是關心一下他有沒有因為讀書累壞身體。說不上是什麼機緣,義勇特別擅長地球科學,在天文相關領域尤其有天分,但也因此需要消耗很大的精力在書桌上,兩個操心的照顧者沒少給他準備糕餅鹹點。

 

「勞煩您前來,鱗瀧先生,下樓晚了真是相當失禮,還請您不要見怪。」義勇先是一本正經的問候,才前言不對後語的回了話;「最近沒有生病,剛剛還睡了午覺,睡眠也相當充足。」

 

「嗯。」鱗瀧左近次肯定的點了點頭,沉吟了一下,又抬頭說了:「蔦子小姐,我有些重要的話要與義勇說,能不能失禮的請你迴避一下?」

 

「呵呵,沒關係的,我本來就要回去了,您慢慢說。」在今天這種特別的日子,義勇早料到姐姐不會留的太久,果不其然蔦子就向他叮嚀:「義勇,姐姐會在外面跟姐夫吃晚飯。給你做了一些小菜放在桌上,吃不完放涼了就可以冰起來,記得要吃喔。」

 

「唔。」義勇才點了頭,蔦子便向鱗瀧先生微微行禮之後退了出去。大概是不想讓姐夫等太久吧?他在內心推了個可能的結論,並把注意力轉了回來。「鱗瀧先生,您請說?」

 

「在聽之前,義勇,我要請你保證務必會冷靜的聽完。」老先生的語氣相當嚴肅,隱含著些微的猶疑,這種不尋常讓義勇整個人的情緒都緊繃了,自然是馬上點了頭。得到了他的保證後,鱗瀧先生便將話繼續下去。

 

「以前你和錆兔很愛去的那個天文園區,我和那裡的管理者有些淵源。這幾天我從他那裡得到消息,說是整個園區的土地已經轉賣,準備要拆除了──

 

只聽到這裡,義勇的記憶就斷線了。回過神來,就發現自己正在熟悉的山道上狂奔著,已經開進山裡的大型機具把他和錆兔一起走過的小道摧殘的不見痕跡。他想不起來自己有沒有聽完鱗瀧先生的話,有沒有冷靜的送老人離開,也不記得自己究竟是怎麼衝出門的,才會連件外套都沒穿。或者是他的手機究竟是掉在路上了還是放在家裡?背包裡金屬科噹科噹的是水壺還是便當的聲音?

 

但,這些都不重要。

 

義勇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他不可能阻止的了園區的拆除改建,就像他阻止不了錆兔離去,但腳步就是慢不下來。冰冷的空氣灌進肺裡,將鼓譟的心臟割的鮮血片片,他以為自己一定哭了,寒風刮過的臉頰卻乾燥到發疼。

 

灰白色的圓頂就在前方了。

 

至少,至少,讓他在在那裡再看一次星星吧!義勇幾乎是用撞的打開了門。

 

晚霞乘著門板被推進室內,扇形的風掀起塵埃點點,它們像是有生命似的向上飛去,隱沒在圓頂上數不清的螢火之中。溫暖橙紅轉瞬間填滿了星間的空虛,又繫起義勇和舞台上的那個人──他端著幼稚的兒童星象儀,笑容與天色相映成輝。

 

身體比腦子理解的還要迅速,直到擁住那朝思暮想的身影,聽見低沉的多卻仍然溫柔寵溺的笑聲,義勇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錆兔回來了。並非又一個鮮明的夢,在那些夢裡他從沒感受過錆兔的體溫和呼吸,如此溫暖又令人眷戀,分別數年的心上人就在這裡。萬千句想要說的話同時湧上,然後全都卡在了喉間,讓他發不出一個字,只能把雙手收的更緊。

 

「你是跑著過來的?」無奈的語氣宛若當時。就這樣一句話,多年的空白就被填上了蓊鬱的鬆軟綿長,所有寂寥彷彿都摻進了蜜的味道。

 

啊,他是真的在這裡。

 

這一刻,向晚的天色、忘在家裡的手機、可能早在包裡摔得亂七八糟的便當、因為長跑而顫抖的雙腿,或是汗濕而逐漸涼下來的身體,全都被義勇拋在腦後,紛雜的思緒久違的如此安靜,讓彼此的心跳都顯得那樣清晰。直到落日終於不見蹤影,光源只剩錆兔手裡的星星,義勇才終於壓著聲音,打了一個小小的噴嚏。

 

「很冷嗎?真是的,出門也不多穿幾件,你以為今天是幾度啊?」以兩人的距離,再怎樣也逃不了被發現的命運。錆兔口氣兇著,空著的手卻是拉開長外套,將義勇整個人都罩進了懷裡。

 

「有沒有好一點?」耳畔傳來關心的話語,但別問暖不暖,慢了好幾拍才開始害羞的人已經快燒起來了。棄置多年的交流能力此刻完全派不上用場,義勇努力了老半天,才勉勉強強擠出了一聲不成語調的「唔」,聽上去竟還有點像撒嬌,糗的他耳朵都要冒煙,索性把臉埋在錆兔肩上裝死了。

 

看著這可愛的反應,錆兔吞了吞口水,很體貼試圖忍住不笑,便轉移話題道:「對了,義勇,你怎麼來的這麼快?我都還沒調整好投影的位置。」

「來的這麼快?」聽不明白話中的意思,義勇狐疑地抬起頭。

「對啊,我不是跟你約六點半嗎?」

「跟我約六點半?」神情無辜的腦袋歪向一邊。

「嗯?我拜託鱗瀧先生轉告的,你沒有收到訊息嗎?那你怎麼知道要來這裡?」

「鱗瀧先生?轉告什麼?」

 

錆兔見自己說一句義勇便回問一句,好像根本和他沒在一條線上,心下便有了猜測。

 

「義勇,你今天見過鱗瀧先生了嗎?」於是他問。

「唔,他說這裡要拆除了。」

「然後?」

「然後……」義勇困惑的抿起嘴唇,但顯然就是想不起後續的樣子,只能看向他的同伴尋求解答。那求助的眼神讓錆兔失笑,回望過去的眼底滿是愛憐。

「算了,那不重要。」他將外套交給那個只穿著運動服就敢在初春亂跑的傢伙,重新拾起自己的計劃──相較記憶中要更黯淡,範圍也更小的星空,終於在兩人面前閃耀。

 

幾回調整後,錆兔在星象儀旁席地而坐,微光裡的側臉讓義勇看得出神,不知不覺也放低了身子。但他眼裡的那個人卻沉默著望著地面,沒有朝他,或是天頂上那片星河投去一眼。

 

「這裡要拆除了啊……」良久,錆兔才長長的吐了一口氣,低聲問著:「義勇,你還記得對我說過的話嗎?」

 

「哪一句?」這直覺的回應打破了有些凝滯的氣氛,也讓那人抬起了頭,疲憊的臉色看起來無精打采。

 

「你說,我比任何人都要努力,對吧?」

 

「唔,『因為我一直看著你,所以知道。』」義勇接了下半句。

 

「這麼久沒見,你還是這樣覺得嗎?」錆兔支起右膝,於是陰影掩去了他的容顏,言詞間滲著難以忽視的低落。義勇愣愣地看著這樣的他,還來不及回話,錆兔便又「嘖」的一聲揚起聲音:「別在意,當我沒問。男子漢才不會閒著沒事自怨自艾──

 

「是。」殘句消失在義勇笨拙的擁抱中,那雙深藍色裡映著繁星,字字真誠。「錆兔一直都是最棒的,不用看見我也知道。」

 

「你哪來的根據啊?那個,總之先放開……」不習慣這種溫柔的人無比害羞,拼命的想掙脫出來,卻被抱得更緊了。

 

「我就是知道。」不擅長溫柔言詞的人無比焦急,拼命的想表達心意,卻只擠得出這樣一句賭氣般的話。

 

但就是這樣一句話熔化了陳年的話匣。旅外的日子是那樣艱辛和嚴苛,就算是錆兔也被消磨的支離破碎。他不斷逼迫自己站起來、逼迫自己向前進,但現實只是將所有熱情都燃成冰冷、殘缺,再無光彩的灰燼。錆兔放縱自己躺在義勇懷裡,盡情將這麼久以來無人聽聞的迷惘與痛一一訴說,而他和暖的傾聽者一語不發,只是沉默著撫著他的頭髮,將糾纏連結處一一梳理開來。

 

「他們叫我回家一趟,但我第一個想到的是你。」倒空情緒的人這才稍稍找回原本的自己,向上看去的眼裡帶著歉意。「抱歉讓你承擔這些,義勇。抱歉我不是那麼堅強的男人。出門繞了一圈卻成了這副樣子,讓你失望了吧?」

 

不是的,不是的。沒那回事,不要露出那種表情。我很高興能讓你依賴,我永遠都願意讓你依賴。就算不堅強、就算受挫、就算失敗,你仍然是我心中最厲害的錆兔,怎麼可能失望?

 

思緒太過混亂,紛雜的讓他難以措辭,於是義勇便讓吻代替了回答。帶著少許急迫的唇舌飽含情思,像是要修復傷口那樣疼惜,熱切地又彷彿要燎甦一整片死寂的荒原。那樣思念、那樣寶愛著,那樣歡欣於能夠重聚,該怎麼把這樣的情緒傳達出去?他睜著眼,焦急的期望能在那片灰沉的紫羅蘭色裡再次出現光芒。

 

然後,他看見他的眼中有什麼一閃而過,彷彿一片花瓣落下,便輕飄飄地綻放了整片花海。

 

錆兔將他的身子拉了下去,按在後腦的大手強制又溫暖,交纏的舌熾熱而甜蜜,伸進衣服裡的手刺激的他幾乎要呻吟出聲,這回應的吻好似要把壓抑多年的淚水都飲盡,那樣深、那樣長,連換氣都顯得多餘。

 

「錆兔……錆兔……」他一遍遍喚著那個名字,雙手胡亂的描摹那人結實又傷痕累累的胸腹,然後又被拉開固定在地上。

 

「拜託了,真的,別撩我。」情動的錆兔性感的不可思議,義勇裝作沒聽見他的話,只是順著自己的慾望湊上前去。

 

於是炙熱的曖昧持續著,直到擦槍走火的前一刻,錆兔才靠著超人的自制力拉開距離。在微弱光源的映照下,他們喘息著看著彼此衣衫不整的狼狽樣,同時笑了出來。

 

「啊,我果然沒有你不行。」笑聲方歇,錆兔便「啪」的一下又倒回義勇盤坐的腿上。雙眉終於是放鬆的垂了下來,他半真半假的問:「像你這樣的人為什麼會喜歡上我呢,義勇?」

 

聞言義勇只得瞪大雙眼──這是他想問的吧?錆兔讀懂了他的表情,又開始一抽一抽的笑。

 

是啊,為什麼呢?錆兔想起多年以前,義勇好像問過一個差不多的問題。

 

「錆兔,你喜歡星象儀嗎?」那是在國小的最後一個夏天吧,當時他們已經很習慣跑來這裡偷用儀器看星星了。

「本來沒那麼喜歡,後來就喜歡了。」他躺在被清掃乾淨的舞台上,悠哉地看著天上的星海。

「為什麼?」小時候的義勇真的很愛問問題,若對任何人都這樣,他應該是那種令大人頭痛的孩子,但義勇自己也聰明,知道錆兔會回答他,便只會在兩人獨處時展現出這一面。

「你看,如果在野外看會有很多麻煩:颳風、下雨、下雪。就算天氣很好,有很多地方小孩子也不能去。就算能去,只有我一個人也很無趣。」

「星象儀就沒有這種問題了呢。」義勇掛在舞台邊緣,腳身在外頭一晃一晃的,看起來心情很好的樣子。

「嗯,而且在室內看,就不用管時間。無論什麼時候來,它都會在這裡。無論天象怎麼變,有多少星星爆炸或消失,它永遠都會是我記憶中的樣子。」

 

錆兔看著那雙與過去無二致的海藍色,沒忍住又偷了個吻。唇舌間低聲流出那句模糊的話作為回答:「沒辦法不喜歡啊。」

老舊的星象儀將星光染上了橙色,萬千星座映在天頂上,隨著時間緩緩轉著。

他們終於又回到這裡了。

 

落日與星象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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