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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存在的世界

 

你是錆兔

 

路走到一半,錆兔的手機收到了這封私訊,他花了點時間才看懂這應該是個疑問句,只是忘了打上問號。服務性社團合作事務總是多,作為幹部時常會有非好友的聯繫,所以錆兔並沒有設定封鎖陌生訊息,畢竟會是誰他心裡多少都有些底,但這次,他挑著眉看了那段文字好幾秒,還是想不透誰會這樣說話。納悶地等了一會兒,並沒有等到下一段文字傳來,點去個人介面也是一片空白,以上種種讓錆兔忍不住懷疑自己是碰到了那種專門裝熟的詐騙集團。

 

才這麼想,下一段訊息卻突然冒了出來。

 

我不是詐騙

 

「蛤?」這讀心一般的回答讓錆兔十分不舒服,他抬頭看了周遭一圈,大道上人群稀疏,來來去去,很容易就能觀察個遍,卻沒發現半個可疑的。他嘖了一下,低聲咒罵:「開什麼玩笑啊?」

 

不是開玩笑

你是錆兔嗎

 

哼,是在哪裡看著我的反應嗎?男子漢可不會藏頭縮尾的,我就看你想要做什麼。錆兔瞇起眼睛,手指迅速的打字回覆。

 

是。那你又是誰?

 

那不重要

別再往前走了

 

「蛤?」錆兔疑惑的再次出聲,這次的不滿更升高了幾層,正想發揮自己平時在群組連珠炮罵人的實力,不想對方的訊息一個接著一個的彈出來,讓他根本來不及回話。

 

現在只有你了

我需要你 錆兔

你不幫我 就出不去

要快 不然就來不及了

請相信我

 

「『出不去』?出不去哪裡?」訥訥的重複對方的句子,那些訊息傳達出的急迫讓錆兔把火氣給擺在了一邊──依據這些話去推測,對方的處境可能相當危險,這時還要講究用詞也太本末倒置了。

 

你被監禁了嗎?要我幫你報警嗎?他輸入。

 

不是的

 

那人這麼回答,之後系統就顯示了好長一段時間的「輸入中」,似乎很努力在尋找用詞,看得錆兔也有點著急。

 

很難解釋

總之我需要你的力量

 

於是,當訊息終於彈出來的時候,他差點就被自己的口水噎死。「總之」什麼啊?這不是什麼都沒講嗎!錆兔簡直想這麼大喊出聲了。現在他倒是能確認對方不是什麼詐騙集團了,用詞笨拙到這種地步,每句話聽起來又都那麼可疑,這樣是不可能騙到任何人的。

 

好吧,我該做什麼?他認命地問。

 

找到不尋常的地方

什麼都可以

不知道為什麼不尋常也無妨

請找到不尋常的地方

拜託了 要快

 

與這段不知所云的訊息一同傳來的是段網址,是個數字時鐘的連結,白底黑字,粗糙的就像初學者的練習之作。令錆兔皺起眉頭的是,它以一種讓人不安、比標準時間快了數倍的速度倒數著,就這麼一瞬間,數字已經從720000往下掉了好幾十分鐘。不用多做解釋,錆兔就能大致猜到它有著多麼不祥的含意,當下便顧不得與那不擅解釋的傢伙浪費時間了──這學校就這麼大,跑著繞一圈總能找到哪裡不尋常的。

幾小時,或者幾分鐘之後錆兔才發現自己有多天真,把學校走個遍是沒有多難,難就在他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不尋常的地方」──每個地方看起來都那麼平凡,看久了卻又哪裡都很可疑,這實在讓人感到煩躁,更甚者對方並沒有限制範圍,萬一還要找到學校外面去,那真的會是場災難。

 

「錆兔。」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喊住他,然而,整條路除他以外並沒有一個人。

「我今天會晚點下課,教授找我有事情。」那聲音這麼說。

「喔,那我打工結束再來接你,一起吃飯?」他聽見自己回答,卻並非由他的喉嚨發出。

「嗯,小心騎車。」那人的叮囑帶著笑意,錆兔彷彿都能夠想像他勾起嘴角的樣子,不同於平時的撲克臉……

 

慢著,那是誰?

 

一陣寒意竄過,錆兔不知道自己該為了什麼感到驚疑:一段憑空出現、他根本沒記憶的對話,還是好像很重要卻想不起來的人?更別說他像個瘋子一樣的在學校裡跑了這麼久,卻沒碰到一個認識的老師或同學了。花了幾秒整理,記憶的空洞便越發明顯──他連什麼時候來到學校、今天是上什麼課都想不起來。

 

要說不尋常,現在的狀況就是最不尋常的了吧。

 

找到了,不尋常的地方是我,對吧?他問,十分肯定的。

 

但已經慢了

必須加快速度

錆兔 騎上車吧

 

就這麼一下子,倒數已經過去六個小時,瘋狂減少的數字絲毫沒有慢下來的意思,彷彿在昭示著某個人的情況危急。探討那人為何知道他的位置已經沒有意義,錆兔在迷宮般的停車場裡順利的找到寶貝的老檔車──天知道為何回憶這個就一點問題都沒有──然後意外的發現安全帽只有一個。放在平時,他必定會問候一下那個膽敢摸他錆兔東西的宵小,破碎的記憶雖這麼訴說,此刻他卻一點實感都沒有。本應存在的另一個是屬於誰的?是那個他想不起面容的人嗎?越來越多的疑惑堆疊著,讓錆兔的頭開始痛了起來。

 

往外騎

就算闖紅燈也不要停

錆兔 要快

 

沒有太多時間能供他細細探討,催促的訊息一句接著一句傳來。到了現在,就算自身狀況再差、再難以置信,錆兔也已經發現了這個事實:並不是他在救人,而是這個人試圖要幫他擺脫這萬分詭異的情境。確實他有太多的疑問想要獲得解答,身分不明的援手更是讓人難以安心,但眼下也沒有別的選項了。錆兔自覺雖然有時會一意孤行,但並不是那麼不懂審時度勢的男人,既然自己解決不了這狀況,求助他人又何妨?

 

腦中又有什麼一閃而過,在跨上檔車的那一瞬,就像枝鑽子刺進太陽穴,讓他的視線都模糊了一下子。但錆兔沒有停下動作,拉下的護目鏡一閃,掌心油門一轉,車子便衝了出去。

 

錆兔逐步加高檔位,狂風將他的皮製外套領子吹的啪啪作響,黑亮的車身在空曠的三線道高速奔馳著,並沒有任何別的車輛與他並肩,交通號誌更是一路都沒不識相的亮出紅色。雖然憑著直覺騎了出去,但就和一開始的情況一樣,他並不知道往「外」騎是要騎去哪裡,「出去」又是要從什麼地方,但他既然決定要相信了,就會相信到底,有再多問題,等到安全了再問也不遲。

 

遠方有著亮光朝著向晚的天際發散,刺目而溫暖,看來目標就是那裡了。錆兔眼睛一瞇,準備把車速再往上提,視野中卻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人影。雖狐疑著這樣的地方怎麼會有小孩子在馬路上玩,但他的車技也不是普通程度,閃過應該是不成問題,故而本不是太過擔憂──直到左右不知道從哪裡出現兩輛大型卡車,以同樣瘋狂的高速與他並行。

 

「開什麼玩笑啊!」在震耳欲聾的鳴笛中,錆兔連自己的怒吼都聽不清,看著眼前迅速放大的人影,他牙一咬選擇急煞,萬幸反射動作非常完美──誰下次敢擋他去練車,他一定會把這段經驗拿出來堵人的──兩旁巨輪呼嘯而過,而錆兔就在那個孩子面前停了下來,車子帶起的風壓將他的長髮吹的亂飄,讓他不得不伸手將它們塞回領子裡。

 

公路又恢復了清淨,鬼魅般的卡車已不見蹤影,錆兔放鬆地吐出一大口氣,這才有心思去關注那個差點被他撞上的孩子。就算剛剛是那麼驚險,她卻一點也沒有被嚇到的樣子,只是面無表情地抱著粉紅色的兔娃娃與他對望,錆兔才注意到她的兩耳掛著助聽器,莫怪會聽不見那些警示的喇叭聲。

 

「妳沒事吧?聽得見我說話嗎?妳爸媽呢?」將檔車牽到路邊停下,錆兔問。而那個孩子既沒有回應,身體更像被釘住似的紋絲不動,唯有頭顱和視線隨著他的動作陰森森地轉著,看的錆兔有些毛骨悚然,卻還是直直地望──或者能說是瞪了──回去。一時間他陷入兩難:依目前了解到的情況,他應該再次催動油門往「光」的方向衝刺而去,但把一個孩子丟在路上卻又違反他的行事作風。而那總是說著笨拙話語的手機此刻只是安安靜靜的,完全沒有給他任何指引。

 

「那我就先下班了喔,大家辛苦了!」跟在學校裡那次一樣,身後又突然傳來聲音,這次是他自己的。

錆兔轉頭過去,才發現自己將車停在一間大阪燒店前,門上掛著「休息中」的牌子,但玻璃卻被熱氣給燻成了霧白一片,依稀似乎能看見一些晃動的黑影,要再更清晰卻是做不到了。

「錆兔,你還是不能來聚餐喔?沒意思耶。」另一個聲音問他,言詞間無不遺憾。

「哈哈,抱歉啦,那天是重要的日子。」他笑著說,應該是正拿在手上的鑰匙串撞在一起,發出了「叮」一聲。

 

這又是什麼?哪天是重要的日子?

 

又是一段沒印象的對話,錆兔只能猜測或許是跟那個他想不起來的人有關。但是,如果真的這麼重要,為什麼會一點也想不起來?為什麼會完全沒有碰見過?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有問題的到底是他還是這個世界?越想頭就越發痛了起來,錆兔蹙起的眉間生出了深深的溝壑。

 

「嘻嘻嘻嘻──」沉浸在思緒裡的人被這高亢的笑聲給嚇的震了一下,這才回過神來,就見那個小女孩正對他搖著手上的什麼東西,睜著彷彿被嚇到的無神雙眼笑著。

 

「叮──」是他的鑰匙!

 

「什麼時候拿的?」錆兔不覺得自己有專心到連鑰匙被拔走都不知道,肯定又跟那些卡車一樣是什麼奇怪的現象,他可沒心思也沒空閒去一一探討。就算一路都沒確認過,但手機上的倒數肯定又掉了不少,沒了那串鑰匙可就問題大了。

 

「喂!那個可不是玩具!」他急忙跨過護欄,女孩卻咯咯笑著,轉身跑了,一直謹慎抱著的兔娃娃落了下來。

 

不曉得是怎麼發生的,當娃娃墜在地上那一瞬,一股巨力朝他的左側猛力撞來,彷彿墜落的是錆兔自己,劇痛讓眼前都黑了一片,他腿軟得跌坐在地,雖張嘴想哀號出聲,卻發不出一個音節。他不知道自己是哪裡來的力氣,竟然在又一個不祥的卡車鳴笛出現時,能夠迅速的滾到路邊。

 

錆兔逃過了,娃娃沒有。終於恢復清晰的視野裡,它倒在血泊中,支離破碎。

 

錆兔 沒空休息了

你必須拿回鑰匙

一切都將被解釋

 

從口袋裡滑出的手機螢幕亮了亮,顯示了這麼一段話。

 

 

痛感消退的很快,就是太過突如其來,使的骨頭深處似乎還潛藏著痠意。因為閃避的急,身上有好多處都擦傷了,這對奔跑著追蹤一個小孩子可是一點幫助都沒有。錆兔一邊跑著,還得一邊抹去額頭上的血,以免流進眼裡遮蔽視線。那孩子神出鬼沒的,忽前忽後,領著錆兔在巷弄裡轉來轉去,隨著景色越見熟悉,他才注意到自己竟然在回家的路上。

 

一抬頭,熟悉的破公寓已佇立眼前,它的隔間既小又舊,隔音也差,平常就算說話努力降低音量,隔了一堵牆也能聽得清清楚楚;住戶的怪異也是遠近馳名的,除了成天吵架的兄弟、樓上煲電話粥煲個沒完的現充,還有一大早就哈哈大笑著做運動吵醒整棟樓的鐵血漢子;左鄰右舍的電腦、洗衣機、冷氣和除濕機運轉聲二十四小時不停,偶爾晚上還會聽到哪個傢伙偷偷摸摸看A片卻沒插好耳機,接著再被其他住戶笑罵著敲牆抗議;更別說那熱水器三天兩頭的故障,空調總是該冷不冷該熱不熱了,通順的網路大概算是唯一不讓人詬病的地方。雖然居住環境怎樣也說不上好,但勝在便宜,加上住在這裡的大多是遠地而來的窮學生,錆兔就有好幾個朋友在這裡,彼此感情相當好,就像個大家庭。就他所知,這裡絕對沒住著有孩子的家庭,對於那個孩子為何領他來這裡,錆兔是百思不得其解。才這麼想著,就見那孩子甩著他的鑰匙跑進了二樓的邊間。

 

「搞什麼……啊喂!回來!」

 

想也知道沒被理睬,錆兔只得任命的爬上階梯。

 

公寓靜的宛若死城,平常的喧嘩熱鬧都銷聲匿跡,他踩著堆積在走廊上的落葉,經過一扇扇毫無生氣的門扉,來到目的地。邊間的門牌並沒有標示姓名,漆色斑駁的窄門微微開著,夕陽將薄牆染成了一片血紅色。

 

「不好意思打擾了,有人在嗎?」錆兔在門板上敲了敲,並沒有得到回應,也沒有再聽見那孩子擾人的笑聲,不知道又跑到哪去了。像在邀請似的,風將大門「吱呀──」的吹了開來,狹窄的走廊後是個簡樸的小房間,正對門口的牆上掛著一個帶著疤的狐狸面具,大大的雙眼好似在瞪著來人。廳中擺著一張老舊矮几,從錆兔的角度只能看到一部分,他失落的鑰匙就在那,映著天光閃閃發亮。

 

進?不進?這是個問題。

 

錆兔為自己還有閒情去想哈姆雷特而感到無奈,可能是因為來到了熟悉的地方,讓他整個人都放鬆了許多:一路走過來,他能夠細數每個房間的主人、他們房間的模樣,總在什麼時候特別吵,感情更好一點的還能背出對方的課表。種種鮮明的記憶都舒緩了錆兔原本繃緊的情緒──就算記憶不知為何充滿殘缺,至少他在這個公寓生活的事都是真的。

 

但是,還不夠,錆兔知道自己必須出去。因為在這裡「他」並不存在。

 

來吧,看你要怎麼妨礙我。暗暗與這一切荒謬的顛倒扭曲、不合常理宣戰,錆兔低頭看了一下手機上的倒數時間──過去了24小時──然後堅定地笑了,深吸一口氣,他毫不猶豫地踏進房內。一點都不意外的,身後的門就這麼重重的甩上落鎖,連天花板上的粉塵都被震下了些許,唯一的一扇窗戶也被迅速覆蓋住,緊接著外頭就傳來鐵鎚敲打的噹噹聲,一下接著一下。

 

「密室逃脫啊,真老套。」黑暗裡,錆兔冷哼一聲,謹慎地往前幾步,然後憑記憶一抓。

 

頭上的手拉燈閃了幾下,亮了。

「喔,來的正好,你看!」矮几上的筆電螢幕正呈現著黑白的倒數畫面,他對著某個人炫耀著。

「這是什麼?」那人在他身旁坐下,狐疑的看著那陽春的網頁。

「我上網學著寫的。過幾天你生日不是嗎?沒什麼錢,只能自己做禮物。用這個的話就能像過年一樣倒數:『321,生日快樂』了。」他解釋,言詞間皆是珍視與喜悅。

「可是,錆兔,」那人的表情少見的有些扭曲,欲言又止的開口:「我的生日是28號,你設定72小時的話,要到我生日結束才會倒數完。」

「诶?」他的笑容僵在臉上,腦中轉了轉才發現自己多算了一天,當下糗的直接一頭撞在桌上。「啊──為什麼我偏偏在這種地方……太不男人了這個,我還那麼驕傲……」

那人在一旁早已忍無可忍,第一聲笑出來之後就再也壓抑不住,趴在他的背上抖個不停。

「我想去遠方的某個地方──遙遠的小鎮遙遠海域──夢想遠遠的獨自旅行……(*1)」抱著頭,他自暴自棄的唱起了演歌,惹的那人又笑得更厲害,最後整個人都攤在了他的腿上。

「別笑了啦,義勇──」雖然很高興能逗得對方那麼開心,但自己又覺得丟臉的不行,錆兔只能討饒。

義勇彎著一雙含著笑淚的眼睛望著他,那是從不會在外人面前露出的模樣,既坦率又惹人憐愛。

「謝謝你,錆兔,我好喜歡。」他說,伸手輕輕撫過錆兔臉上的傷疤。

 

燈管閃了幾下,噗嘶一聲暗了下去,只留著螢幕上那大大的數字兀自倒數著,螢光將錆兔的臉色照的慘白,他咳了一聲,覺得喉頭被什麼掐住了。

 

對,那是義勇,富岡義勇。記憶像灌滿的水球般炸開,噴濺的感情在他空虛的心中揮灑出原本的模樣,他怎麼會忘記,那是富岡義勇啊!是世界上第一個無論他做什麼都會支持,看似精明卻總在奇怪的地方掉鍊子,一直都那麼努力到讓人心疼的,他最重要的人啊!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有什麼刺痛著他的胸腔,汗水化開了額上的血漬,一點一點的滴落,暈開在他的獵靴上,留下幾個鏽色的污漬。錆兔不暢的呼吸著,低頭瞪著那遇事就突然安靜下來的手機,厲聲問著:「義勇呢?為什麼我的記憶會是這個樣子?這個世界到底是怎麼回事!既然會讀心就不要在那裡裝死!是不是男子漢?」

 

錆兔 沒空生氣了

你必須先逃出去

一切都將被解釋

 

「什──」看到那與前一段相差甚微的訊息,錆兔第二次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噎死,同時他也才注意到房內異常的熱度和稀薄空氣,仔細聽的話,還會聽見微弱的嗶啵聲,和劣質汽油的刺鼻味道。

 

這是要烤兔子啊?!

 

晃晃腦袋恢復冷靜,情緒一直忽高忽低的讓他的反應都異常了起來。竟然連火都放了,這還真是超出了錆兔的預料,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他的記憶漸趨完整,這世界對待他的方式就變的越發殘忍了,似乎有某種惡意想強行將他留在這裡,永遠回不到原本的地方。認清狀況之後,錆兔也明白此刻不是個發脾氣的好時機,便抓起桌上的鑰匙準備逃出去──他終於發現這是在自己家裡,而剛復甦的記憶告訴他,這房裡存在著一個密道。那是個嵌在牆裡的日式櫥櫃,與隔壁義勇的房間剛好在相對的位置,他們無意間發現中間的夾板破了一個洞,便瞞著房東把兩個房間連了起來,感覺房間大了不少,也省了住客對他們總泡到對方房間的揶揄。在趕工報告的夜裡,當他感覺到冷或是疲憊的時候,義勇總會心有靈犀的從門裡鑽出來,給他帶來巧克力等小點心,或是純粹陪在他身邊直到工作結束。

 

如果有什麼地方能夠通到這被封閉的狹室外頭,錆兔除了那裡絕不做他想。

 

門縫中已經鑽進了明顯的白煙,錆兔拉開拉門,狐疑地發現並沒有通到義勇房裡,反而接著一個深而往下的隧道,坡度陡的像遊樂園裡會出現的驚嚇設施,遠處有一個洞口透著光芒,也不知道會通往何處。到了這種境地,錆兔已經不會無聊的再問一次了,皮膚上的熱度告訴他一切都不是玩笑,如果不想被燒死在自己家,看來他也沒有別的選擇。

 

確認手機跟鑰匙都收好,錆兔手一撐,便往斜坡下跳去。在他的背後,電腦螢幕上的倒數剛好從30進入29

 

 

通道黑暗卻並不平滑,錆兔身上又增添好幾道傷口,右大腿甚至被割出了一條血痕。要是熟人這時候看到他,必定會被他這渾身掛彩、血跡斑斑還被煙燻的灰撲撲的模樣給嚇到的。口袋也被扯破,他只來的及救到手機,鑰匙則不知道滑到哪個角落裡去了──所幸現在也用不著機車。通道盡頭,錆兔站在學校大門口車水馬龍的路前,無力的做不出任何反應。

 

繞了一大圈,幾次差點被殺,卻又回到這個地方了嗎?就一定要把我困住嗎?他望向西方光芒漸退的天,懊惱的將頭埋進掌心裡。

 

「呀──誰來幫幫那個孩子──」

 

但,這個人是錆兔,在聽見求救聲的瞬間,他抬起頭又是那個堅定的樣子。眼神拋向聲音的源頭,就見他一直追著的那孩子正站在斑馬線中央,一臉驚惶的看著朝她直衝而來的大型卡車,抱緊了兔子娃娃,一步也沒有挪動,對震天價響的刺耳喇叭充耳不聞。

 

她嚇傻了,必須去救她。

 

反應過來的時候,錆兔已然衝了出去,他竭盡所能的將那孩子推向人行道,自己卻沒能閃過卡車的全速撞擊。在這一刻,時間好像放緩了流速,他能看見他們每一個人細微的從訝異到驚恐的表情變化,聽見他們聲部不同、緩緩拉高的尖叫,感覺骨肉跟卡車頭接觸瞬間的擠壓碎裂,以及當終於墜落到地面時,那鮮血穿過傷口噴濺而出輕微搔癢。握不緊的手機飛了出去,摔在人行道邊緣的突起上,鏡面華麗的炸開了花,有些細碎如粉末的小小玻璃輕巧的落在他的臉龐。女孩的兔娃娃落了地,被卡車給輾了過去,噴出的塑膠眼睛映著他悽慘的模樣。

 

錆兔一開始並沒有感覺到痛,卻在看見人群中那張悲傷而驚惶的臉時突然無法呼吸,彷彿被撞飛的神經全都在這一秒歸位。

 

對不起,說好今天一起吃飯的。他艱難的用口型這麼說,卻不知道有沒有傳達出去。

 

這是錆兔的回憶,也是他為什麼會在這裡,他完全想起來了──因為提早下班,他便徒步繞到學校門口等義勇,一點也沒料到會有車禍。救人的時候錆兔沒有太多想法,他只希望那個被嚇傻的女孩能夠安全,卻忘了自己也不過是個普通人。但即使是這麼的痛,即使會犧牲自己,即使這不過是一個愚蠢的英雄期許,錆兔也不覺得自己做錯了,所以當這個夢,這個他困住自己的世界,再一次給予他選擇的機會,他還是毫不猶豫地衝了出去。

 

要說後悔,那只會有一個。

 

「對不起,義勇,對不起……」冰冷的劇痛啃蝕著被重創的身體,讓錆兔只能發出微弱的氣音。在記憶裡,他無力再抬頭看一眼,不知道這算是幸運甚或不幸,他的腦海中沒有義勇絕望落淚的模樣。

 

天色漸漸變的昏暗。

 

「站起來。」突然,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霜凍、冷漠,宛若從天而降的一捧冰雪,是錆兔從來沒聽過的語氣,倒比較像他在訓斥人時的口吻。

 

「站起來,錆兔!大男人躺在那裡自怨自艾做什麼!」跟他同款的獵靴來到眼前,接著就是他那鏡面碎裂的手機被扔下:倒數還忠實的運轉著,此刻已然來到了最後八個小時。那個人沒有表情的俯視著他,咬牙切齒的說:「你還沒有死。」

 

這一刻,錆兔後知後覺的明白過來。那模仿的很拙劣的訊息,這個只有外表神似內在卻根本是他自己的人,還有不斷逼迫他的倒數計時,全都是為了自救建構出來的──搞不好是他的身體已經太過衰弱,無法再建構出栩栩如生的世界了吧,路邊圍繞著的人群也都模糊成了看不清的背景。

 

在一片模糊與昏暗中,只有這個人和他專注銳利的眼睛是清晰的,錆兔彷彿能從那海藍色中看見真正義勇的懇切祈禱。

 

「竟然在這種情況下叫我站起來,我對自己還真是嚴苛。」他跌了好幾次才成功的撐起自己,沾滿血汙又破爛的衣服化為一蹋糊塗的破布,再沒有當初被買回來時的光采。扯裂著身體的痛苦依舊,但面對那個虛影,錆兔卻已經能豁達地笑出來了。

 

「去吧。」手機被交到它的主人手上。

 

「嗯,我這就回到你身邊,義勇。」耀目的光芒圍繞著他們,幻想中的義勇終於還是如他熟悉的那樣笑了。

 

 

在加護病房醒來之後,很快過去了幾個月,恢復良好的錆兔很快就被宣告可以出院。身體的傷沒有太困擾他,這得歸功於胡蝶醫院細心的照料,以及義勇無微不至的看護,只是那張冷冰冰的臉真的讓人壓力很大,就連最聒噪不懂看臉色的友人也不敢多待。

 

是的,富岡義勇很生氣。自從轉移到普通病房那一天,義勇抱著他嘶心裂肺的大哭過後,臉上就沒有出現過表情了,話也是能多簡潔就多簡潔。錆兔自知理虧,於是也沒有故意去逗義勇,但隨著時間過去,看著那張越來越陰沉的臉,他心裡的擔憂也越積越深。

 

義勇有多久沒有笑過了?原本就是個容易鑽牛角尖的人,再這樣下去病倒的該換人了。

 

「義勇,回家路上能聽我說個故事嗎?是關於我昏迷的時候作的夢。」於是,坐在輪椅上的人對他的情人這麼問。

 

「嗯。」

 

錆兔便徐徐的說了。本來就是個擅長講話的人,他將每個難關講的驚險萬分,結尾時卻又那麼柔情動人;他說著自己的不安和恐懼、決心和勇氣、心痛與懊悔,更多的是感謝──他是多麼希望能夠回到義勇身邊。

 

「你是怎麼發現那不是我的?」身後的人問,聲音小小的,帶點鼻音,總算是恢復到平常的樣子。

 

「因為義勇你才不會對我那麼兇……啊,好痛!」錆兔被打了,那手刀精準的砍在他沒受傷的地方,力道不可謂不輕,但緊接著就被用更大的力道抱住了。

 

「我會兇你!我……如果你敢再這樣不顧自己,我還會永遠永遠不理你!」義勇埋在他的肩頭,哽咽著威脅,很努力地想要表現出兇悍的樣子,環著他上身的手臂卻是那樣小心的懸空著,深怕壓到傷口令他難受。

 

這麼長一段時間,義勇雖然冷漠,但確確實實沒有說過一句責備的話,想到這是憋了多久的委屈,錆兔覺得自己胸口都疼了起來。他起不了身,只能將唯一能自由活動的左手放在那黑亮的髮上,輕輕順著。

 

「不會了,不會了。」他在情人耳邊細語,隨後印上一個憐惜的吻。「我再也不想去你不存在的地方了。」

 

「我…我也不想……」義勇哭得更兇了,話語之間都夾雜著抽氣。可能是覺得自己情緒失控有點丟臉吧,他一直沒有把臉抬起來,只是捂在那裡模模糊糊的講:「胡蝶醫生說,你要是三天沒醒,就可能不會醒了。中、中間還發了好幾次病危通知……錆兔,我真的好害怕,要是你不在了……」

 

肩上的悲傷是那麼沉重又真實,傳遞著一顆絕望而破碎的心。這麼長時間他們都在彼此身邊,錆兔無法想像要是自己真的沒撐住,孤身一人的義勇該怎麼把剩下的人生走下去。「對不起,不會再這樣了。」他心痛的撫著義勇的頭,說的很認真,豈料那人竟然一臉不領情的彈了起來。

 

「我不相信,你要是不救人就不是錆兔了。」義勇也說的很認真。

 

「好像是這樣。」錆兔深思了一下,對這個觀點無比認同,於是他只得強調:「但我不想再讓你傷心是真的。」

 

「那你下次要斟酌,不要白目(*2)去擋車子。」被這句話平復了情緒,義勇吸吸鼻子直起身,又想端起那副冷漠樣子,卻被錆兔的爆笑給破功了。

 

「白目?白目?我的天,你是跟誰學的這個詞啊超級不適合哈哈哈哈哈──唉唷我的傷口好痛哈哈哈……」

 

「錆兔,別笑了。」雖然很高興能逗得對方那麼開心,但裝高冷失敗的糗意加之對情人傷勢的擔心,讓義勇只能討饒。

 

「咳咳……好,對不起,咳,我不笑了。」錆兔咳了老半天才把笑意止住,但看著義勇那個怨念又怪罪的眼神就又有點忍不住,只好趕忙換一個話題:「總之,我欠你一次大的。」

 

「我知道。」義勇見他沒有哪裡不舒服的樣子,便也回到輪椅後面,繼續推著錆兔緩緩前行。

 

伴著一句句關心的話語,夕陽餘暉下,他們朝著光芒前方走去。

 

「回家煮鮭大根給你吃吧。」

「可以。但錆兔,你只有左手能動喔?」

「這麼容易就原諒我啊……既然這樣,就算只用左手也要煮給你看了。」

「你又想逞強。剛剛答應我不白……不算數了?」

「咳,不要害我想起來,會想笑啊。」

「總之,我們一起煮,然後一起吃。」

「嗯,就這樣吧。」

「錆兔。」

「嗯?」

「歡迎回來。」

 

他不存在的世界(HE

備註

*1

錆兔唱的演歌:https://www.youtube.com/watch?v=tkdsJU4GtX8

歌詞:https://blog.xuite.net/chuzu0/twblog/585717171-%E6%BC%94%E6%AD%8C%E7%AC%AC3443%E9%A6%96-%E3%82%B8%E3%82%A7%E3%83%AA%E3%83%BC%E8%97%A4%E5%B0%BE%E7%9A%84%E6%97%A5%E6%96%87%E6%BC%94%E6%AD%8C%E2%94%80%E9%81%A0%E3%81%8F%E3%81%B8%E8%A1%8C%E3%81%8D%E3%81%9F%E3%81%84%E2%94%80%E6%83%B3%E5%8E%BB%E9%81%99%E9%81%A0%E7%9A%84%E5%9C%B0%E6%96%B9%2B%E6%AD%8C%E8%A9%9E%2B%E6%B3%A8%E9%9F%B3%2B%E7%BF%BB%E8%AD%AF%E4%B8%AD%E8%AD%AF%2B%E6%97%A5%E6%96%87%E5%AD%B8%E7%BF%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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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目:「白目」一詞,源自於台灣俚語,是形容搞不清楚狀況、不識相、亂說話、自作聰明的人。「白目」直白的解釋就是「只有眼白,沒有瞳孔的眼睛」,這樣的眼睛當然看不到東西「看不清眼前的狀況」,而衍伸出「不識相」的涵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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