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好,那就跟去年一樣。」冥醫拎著自己的行李,向後頭的人交代:「我去check-in,俏如來你就先帶蒼離去小屋,我跟上次訂同一間。」

 

「好的,那麼老師我們走吧?」俏如來微笑著詢問,而那人沒有回應。

 

就像去年一樣。

 

***

 

「老師?老師?」看著車上那人難得放鬆的面容,俏如來忍不住輕笑出聲。

 

「耶?竟然睡著了?這還真難得。」好奇的冥醫也湊了過來,看到這景象,露出無奈的笑容,他輕搖好友的肩。「喂,蒼離,起來了,我們到啦!」

 

「…嗯?」那人微微的睜開了眼,褐眸一片迷茫,他望著一臉笑的好友和學生,勾起嘴角。

 

「火車上你打賭說,若警覺性高如我也能在車上睡著,就用手推車把我推去房間,看來還是做不到呢,杏花?」

 

「你你你!」這邊是被言語一激,血氣上腦,霎時說不出人話的冥醫。「不准叫我名字!」

 

「我只是陳述事實,杏花,別讓自己血壓太高,否則等會兒不能泡溫泉你又要怪我。」掠過將頭歪到一邊笑的白衣人,默蒼離兩手空空的往前走去。「俏如來,帶路。」

 

「你給我自己拿行李聽到沒有默啊蒼離!」

 

***

 

「結果他還是什麼都不拿。」幫著把皮箱扛進室內,冥醫用袖口擦了擦汗,輕嘆。「每次都用書生那套也不覺得丟臉。」

 

「有事弟子服其勞,更何況老師他……」話一出口,俏如來突然像是想到什麼般頓了一下,搖搖頭,他依然是笑著的,但眼中已蒙上淡霧,「抱歉前輩,說好今年不提這個。」

 

「呃,你別憋在心裡,說不提不是這個意思。」冥醫安放好各個行李的位置,回身拍拍那若有所思年輕人的腦袋──他還定在玄關,一步也沒動。

 

「別想那麼多,一路過來也累了,先泡個溫泉,再一起出去找飯吃吧?」

 

「說的也是,」俏如來有點害羞的撫著頭,終於是真心的笑了。「讓前輩擔心了。」

 

「哼,你讓我擔心的還有他多嗎?千分之一都不到咧!」

 

***

 

「哈,真沒想到這荒山野嶺的民宿也有這麼好的品質,賺到了。」踏入不大,卻別有一番風情的露天溫泉池,冥醫放鬆地靠在池畔,滿足地嘆氣。「幸好有聽俏如來的把假期清出來。」

 

「…偶爾一次,是不差。」一旁的默蒼離似乎有點不習慣高溫,只把膝蓋以下浸在水裡,用手有一下沒一下的往身上潑水。

 

「你是有沒有這麼怕燙?進來啦熟不了的。」

 

「門口的標語有寫:進入溫泉池,要循序漸進,以便讓身體慢慢適應。事先將身體弄濕……」

 

「好好好好好,停,碰到你怕的事情就突然乖了我知道。」抬手阻止那無機質的聲音默背泡溫泉須知。「溫度適應了就快點下來,身體還沒全好的一個人,別又要我架你去醫院。」說著,他閉上眼睛。

 

默蒼離就這樣看著自己的好友低垂了腦袋,慢慢滑進熱水裡,從肩膀、脖子,一路到口鼻……

 

「嗚咳咳咳咳咳!」然後整個人吸到一大口水而嗆得跳起來狂咳不止。

 

「嗤。」這邊是偷笑的默蒼離。

 

「笑!有什麼好笑的?你有沒有良心啊?我昨天晚上還有手術到早上直接和你們坐火車來,中間完全沒休息,泡澡打個瞌睡有什麼可笑的?」

 

「其實惱羞成怒對於阻止別人嘲笑,效果並不大,杏……」就這麼巧,冥醫揮起欲制止人說話的手,帶上一條水柱,精準的淋了那人滿身。

 

「噗。」現在換人偷笑了。

 

「攻其不備非君子,枉費你名裡還有個『君』字。」修長手指揭開塌掉的劉海,默蒼離踏進浴池,抄起木盆就是一陣水浪攻擊。

 

「嗚噗!啊靠么,你這樣突然一盆水就很君子嗎?」冥醫重擊水面,激起漫天水花,這下兩人的頭髮都全濕了。

 

「你想挑戰我?」雖是面無表情,然褐眸中有一抹狡黠。

 

「哼,以前的確是你最強,但畢業後就沒打過水仗了,現在誰輸誰贏還不知道。」冥醫笑的一臉得意,然後被迎面而來的毛巾給打進水裡。

 

「不知道嗎?」

 

此時,廊外的俏如來聽見聲響,瞬間還真不知道該不該推門,想一想還是決定進去阻止。

 

兩個加起來快八十歲的人在打水仗,還一個是教授一個是醫生,這連他自己接受起來都有難度。

 

「那個……」「哇啊俏如來快閃開!」

 

一陣水聲過後,傻眼的俏如來加入了全濕的行列。

 

「蒼離都是你!幹嘛躲?」

 

「在戰場上命令敵人不許躲子彈?非常幽默。」

 

「兩位前輩,勝負還是緩緩吧?這畢竟是在外面,或許會打擾到其他房客。」眼看戰況一觸即發,俏如來忙打圓場,雖說水仗的範圍僅止於池中,但從滿水打到剩半缸也夠厲害的了。

 

「俏如來,好好檢討,你的決定,共犯了多少個錯誤。」在其學生疑惑的目光中離開池水,默蒼離無視好友那「出來玩不要上課啦!」的抱怨,銳利的眼直盯著俏如來。

 

「咦?這、」

 

「進入戰局前,就應審慎評估整體狀況,才不致在介入後無法做出適當反應,少思錯一;進入之時,你應有止戰的腹案,涉險錯二;提出觀點的強度太低,並沒達到說服的目的,反而讓自己陷入戰況之中,短視錯三;沒預備犧牲的決心,寡斷錯四;身在戰場,卻將自己的弱點暴露於敵方眼前,輕敵錯五。應該不用我再說下去了吧?」語畢,長腿一勾一掃,毫無防備的俏如來踉蹌了幾步,就這樣摔進池子裡,嗆咳不已,逗得冥醫哈哈大笑。

 

「俏如來你放心,這些小木屋各自獨立,彼此之間距離夠長,現在是用餐時間在房裡的旅客也不多,吵不到人的!」確認對方沒撞傷之後,這名醫生指著自己的好友,宣戰到:「少得意,只有我一個人說不準,但加上俏如來,肯定能打敗你!」

 

「嗯,我等著。」

 

***

 

「呵呵。」

 

晚飯至中旬,冥醫好奇地瞧著突然笑出來的人,幾秒後,也反應過來的咧開了嘴:「哈,你是想起去年了吧?」

 

「是的,俏如來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竟會玩得那麼瘋,」白衣青年坦承,上揚的唇角充滿懷念,「那時笑的連聲音都啞了,真是從來也沒有的事。」

 

「那小子就是這樣,時不時的做些怪事,明明身體就沒好還敢這樣玩,結果呢?累得自己連吃晚餐的胃口都沒有,還要我們帶回去。」冥醫嘴上抱怨著,眉眼間卻盡是笑意。「沒布丁還敢跟我鬧脾氣咧!有幫他帶就不錯了好嗎?」

 

「那麼,今年可更不能忘記布丁了,是吧?」俏如來輕聲問著,然而,冥醫並沒忽略他語尾那一瞬間的沙啞,但決定不戳破。

 

「他這麼愛甜點,今年就全帶甜點算了,」他打趣道:「我等著看他那張面癱臉會有什麼變化。」

 

「那怎麼行!」俏如來笑著否決前輩的建議,「晚餐還是齊備會比較好,畢竟明天還要爬山,得補充體力才行。」

 

「唉,不是我在說,蒼離都是被你這個全能學生寵壞的。」

 

「前輩也不遑多讓吧?」俏如來望著冥醫細心地打包各種口味的布丁,眨了眨眼。「畢竟俏如來也只給老師教了兩年呢。」

 

「你啊,嘴到是變利了。」輕彈後輩的額角,他闔上手上的紙盒,吐吐舌頭。「包一包就趕緊回去吧,我可不想整晚對著他的臭臉。」

 

***

 

「登等──嚓嚓嚓嚓,嘟!」

 

睡夢中的俏如來翻了身,將臉埋進羽毛被中。

 

「登等──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嚓,嘟!」

 

冥醫皺了皺眉,抓起枕頭蓋住腦袋。

 

「登等──」

 

「關手機,一直登等登等的誰還能睡?」被手機的聲光干擾了大半夜,忍無可忍的人終於是爬了起來。「不然就叫你的網友閉嘴,明天一早我們還要登山,現在不睡覺是想暈倒在半路嗎?」

 

「……」面對好友的氣極敗壞,默蒼離並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眨了眨眼,然後順從的將手機關上。

 

冥醫才在奇怪這拗脾氣的傢伙怎麼突然乖了,就見他從枕頭下挖出了平板電腦滑開螢幕,霎時間,比手機硬是亮上幾倍的螢光照亮室內,對,噪音沒了,但這下大家都不用睡了。

 

「默啊蒼離!」

 

***

 

愣愣地望著黑暗的天花板,嘴角還殘存著對方才景象的弧度,俏如來半是放任自己的沉浸在關於去年此時的,鮮明的夢境,如今這夜反而沉靜的虛幻。

 

他雖好靜,現在卻反而思念起那曾經惱人的電子音,眼眶微微濕潤,有些酸。

 

不知經過多久,一抹溫暖的光染開了墨色──是小廚房。俏如來披衣起身,輕手輕腳繞過中間的鋪位,映入眼簾的是那藍髮醫生洩憤似的把布丁戳成爛泥的景象,眼下青色的陰影證明著同樣的夜不成眠。

 

「俏如來?你也睡不著?」冥醫叼著湯匙,眼中非是不解,而是擔憂。

 

「只是做了夢,想起身喝杯水潤喉,前輩請寬心。」當然知道對方關心的俏如來溫和的一笑,順了順微亂髮絲,他望著流理台上凌亂堆著的空盒,張口欲問,卻又打消了主意,靜靜收拾著。

 

「你沒那麼敏感就好,我啊!哈!不知道是老了還是怎樣,以前聽到那等登等登就覺得煩,看到那螢光就想抓過來砸掉,現在全沒了,反而怎麼也睡不好,肯定是被氣太久身體都產生了防禦機制,要知道,他一煩我就是三十年啊,這死小子……」冥醫雙手撐在吧檯邊,看不出來有沒有顫抖,只是聲音越講越模糊,到最後幾乎在自言自語,俏如來也沒有打斷回憶著過去的人,就這樣聽著,沉默地拿布將容器擦乾。

 

他們都需要時間,他知道。

 

「不說了不說了,要是把他吵醒真的會被笑到下輩子去。」冥醫嘆了口氣,很深、很沉,包含很多俏如來也許理解也許不那麼明白的情緒。「這些事,講一百遍罵一千遍也沒用,不如趕緊去補眠,吃飽睡飽煩惱跑。俏如來啊,抱歉讓你收拾,你也快去睡吧?明天還要爬山。」話講得雲淡風輕,俏如來卻能體會其中的無奈和悲傷,當初雲十方出事時,他是急得都要哭出來,而他們只認識不到五年。

 

這三十年的友情,哪有那麼簡單?

 

***

 

「那年傳染病大流行,我們院裡好幾個小朋友、修女都中招了,有些病重的非得住院不可,狀況還好的修女就帶著去最大的聯合醫院掛號,當時……我似乎沒病啊?好像是跟著去顧人的。總之他們掛號看診,我閒得慌,就在兒童大樓到處逛──要是現在碰到這種小兔崽子非宰了他不可,咳,總之我那時候不知道不能亂走──然後,就碰到他了。」

 

聽俏如來說這山是史家的產業,不會有外人,冥醫也就大大方方的把過去那些能講不能講的全爆料了,反正唯一會不爽的人已經累到氣虛,要罵也是之後的事。

 

「我得承認,我那時候還以為碰到了座敷童子還是之類的……莫名其妙不能明白的東西。空蕩蕩的白色走廊轉過彎就出現一個人,也沒表情喔,握著點滴架就這樣站著都不動,臉色白的跟牆壁差不多,睜著大眼就這樣直勾勾地盯著,你說會不會嚇死?現在想起來,我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可能小孩子不懂怕,竟然跑去問他生什麼病,結果俏如來啊,你猜他回什麼?」

 

「高功能型反社會病態人格。」無波的聲音回答,帶著運動造成的微喘。

 

「噗哧!」半扶著人的白衣青年忍不住噴笑出來,雖然因為禮節而死命忍住,仍止不住肩膀的輕顫。

 

「對!就是這個!一個沒十歲的小孩講出這種話,你信嗎?總之我被他唬得一愣一愣,還以為很嚴重,想說那麼小就生了重病好可憐,就陪他說說話,然後就被拐了!你都沒看到我名字一被問出來他那瞬間出現的笑臉!這傢伙,從小就賊!打心眼兒裡就黑!成天就想算計我。」

 

「何必生氣呢?你我之間,還需要分彼此嗎?杏……」

 

「停!不准叫!不然我就讓俏如來把你扔路邊聽到沒有?」

 

一路上,就這麼鬧著、笑著,伴著一段段故事,微陡的山路走起來也不是那麼擾人了。直到踏上山道的盡頭,映入他們眼中的是一片櫻林。

 

一片即將落盡的櫻花林。

 

「可惜了。」輕輕的,帶著病弱的虛浮,某個聲音這麼說。

 

***

 

「可惜了。」一年後,俏如來望著漫天的粉紅,淡淡地說。

 

「怎麼去年錯過,現在反而趕上了啊?我們不是同一時間來的嗎這……」一旁的冥醫搔搔頭,有點失望。「呃,不過,反正有看到,這樣你應該是會高興了吧?」他望向白衣青年手中抱著的罈。

碧綠的罈,毫無雕飾,卻又是那樣高貴,美玉透著天光,隱隱綻放不輸整片櫻林的光華。一朵櫻,迎著風,悄悄地落在蓋上。

 

「冥醫前輩,老師他,有說是哪一棵樹下嗎?」沉默了一會兒,俏如來輕聲詢問,語氣中有種竭力維持的平常,瀏海蓋住他的眼,看不出情緒,喉間的哽咽卻藏不起。「哈哈,若是老師在此,只怕又要叫學生『用思考代替發問』了。」

 

「其實,蒼離他是不在乎這個的。」冥醫拍拍俏如來的肩,眼睛卻是看著天──今日是個好天氣,萬里無雲,真正的海天一色。「你也知道,他是不大在乎禮節的人,其實,唉!」低頭,重重的嘆息是對自己不如好友善言的無奈。「俏如來,我和他都覺得,『葬禮』是做給活人的,是個活著的人接受重要之人離去的儀式,所以說,在哪、用什麼形式,都是以活著的人為主……我嘴真沒他厲害,這樣解釋你懂嗎?」

 

俏如來沒有回答,只是愣愣地咀嚼這段話,直到一抹濕潤滑過臉頰,滴在罈上。

 

他這才了解對方仰頭的理由,因為要接受這件事,是這麼難,明明比老師曾經開出的任何題目都要清晰明白,卻又都要複雜、都要困難。

 

「該說的,我已經在醫院和他說過了,時間就留給你吧?別太壓抑自己。」冥醫看著白衣人已然紅透的眼眶,揉揉他的髮。「我去看海吹風,好了叫我。」

 

他們都需要時間,他懂。

 

***

 

「老師,茶已經泡好了,不如一同上去觀海亭吧?」悄然靠近,俏如來恭敬的詢問坐在櫻下看海的綠影,那滿枝粉色已落盡,綠芽映著綠髮煞是好看,可惜天色陰暗,海也漫著灰色,否則景緻一定更好吧?眼見老師不知看著什麼入神,他只好再次出聲:「老師?」

 

「俏如來,好好檢討,這趟旅行在規劃上,你共犯了幾次錯誤?」

 

他聽見,嚇得不輕,還以為自己又惹得老師動怒,卻在看見那褐眸中的溫柔而平靜下來。

 

「學生必會謹慎檢視各項缺失並改進。」他揚起笑容,其中有著自信,和體貼兩位長輩辛勞的溫暖。

 

「老師,明年再一起來好嗎?」

 

回應他的是難得一見的,默蒼離的微笑。

 

***

 

曾經的空枝,是如今的燦爛。

 

俏如來走到同一株櫻樹下,將粉末輕輕灑落,期間他拼命地眨著眼,實在忍不住時,就抬頭看天--他知道老師不喜歡別人哭哭啼啼,所以從醫院到火化,從接待到後事,他乾枯的眼眶到今日才注滿幾乎溢出的淚。

 

現在,當跪在這裡,順著記憶中老師的視線望去,他才明白,老師並不是在看著什麼。

 

也許那時,老師就已經看不清什麼了,只是不願破壞這趟旅行而硬撐著;也許那時,所有的吵嘴、調皮是為了替他們--替他和冥醫前輩--留下一份禮物、一段想起來也會痛中帶笑的回憶;也許,一向不喜出遊的老師,正是因為明白自己的時間將至,才那樣果斷地答應他的邀約。
 

一陣微風起,拂起漫天花雨,覆蓋了俏如來與那株櫻樹下,就像默蒼離那不著痕跡的溫柔。

 

他終於還是哭了。

arrow
arrow

    阿帕德底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