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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自坐在汽車後座,他恍惚地望向窗外。

 

收音機撥放的是鄧麗君版本「望春風」,年老而毫無歲月痕跡的普利茅斯轉了幾個彎,人煙漸漸稀疏,幾分鐘後,映入眼簾的是片片的荒地,路旁偶爾還看得見幾座古舊石像與牌坊,但皆已傾頹,秋天的月光蒼冷淒涼,替大地染上了一層帶著迷惘的寂寥。

 

車子平穩地向前,夜霧漸濃,不知不覺間,柏油已被森林中的黃泥取代,固定間格的柱上繫著古式燈籠,石像出現的頻率也變高了,他仔細一看,意外的發現不是常見的石獅,而是鳥類,直覺地,他認為是鳳凰。

 

他在北部住了二十幾年,卻從未見過的這班景色,一瞬間不禁有種時空錯亂的不真實感。不過,經歷方才的混亂,許是嚇到麻木了吧?他自忖無論再出現什麼,估計都不會覺得意外。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自嘲的笑了出來,無聲的。

 

笑意未退,霧中浮現的景象卻讓他瞪大了雙眼,剛開始只是林中低地的點點星芒,隨著距離的縮短而逐漸清晰──那是一片規模龐大的建築群。乍看之下似是年代久遠,彷彿歷史劇才能看見的草頂屋舍整齊地排列,屋況保存良好,雪白的牆就算是在如此潮濕的地方也未有一絲青苔霉斑,中心廣場燈火通明,掛滿廊下的燈籠熠熠生輝。其中衣著、身分各異的人群,有些三兩群聚談論,有些像是在閱讀、思考,但更多的是專心望著中心高台上握著書卷講解的人,不時低頭抄寫著什麼。氣氛沉靜而安寧,隔著車窗似乎還能嗅得淡淡焚香,舒緩了他的緊繃。

 

車子開的更近了,近的令他看得清楚,這建築群入口匾額上渾厚古拙的二字:「尚賢」。

 

「好啦!後面路太小,車子開不進去,下車吧。」就在他被這壯觀景象震懾,還沒反應過來之時,冥醫將車開到角落停下,發了話:「走兩分鐘就到,不過有點涼,要是怕冷的話,後座披風可以帶上。」

 

愣愣地推開門,剛好吹起的強風讓他忍不住閉目,然而,當他再度睜開眼,那美好的景象竟隨著霧氣的散去而消逝,了無蹤跡的彷彿那是他因過度疲勞而產生的幻象,空蕩冷清的廣場沒有任何人影,像是曾遭過大火般,房舍呈現一種悲哀的碳黑色,大部分已經坍塌,空中還飄散著一股紙灰的冰冷氣息,龜裂的地表寸草不生,像是種寂寞而不甘的控訴,卻奇異的,沒有恨。胸中一痛,某種莫名襲上的情緒讓他眼眶發酸。

 

深吸口氣,他甩甩頭,試圖擺脫這突然而來的淚意,而溫暖的刷毛披風的確讓心情平靜不少,發現兩人已經站在前頭等待,他趕忙邁開腳步,卻發現有些不對勁:「冥醫先生,音樂不用關嗎?」

 

「呃?沒關係啦!它愛聽就讓它聽,不要耗光電瓶就好。」那人回答的一派自在。

 

他疑惑的皺眉,才想發問,就見冥醫指了指車子的方向,一副「你看了就懂」的表情。

 

依著看了過去,只見無人操縱的車子原地轉了一圈,車燈還閃爍幾下,像是在俏皮地眨眼打招呼,甚至輕輕地鳴了一聲喇叭。

 

……他剛剛究竟坐在什麼東西上面?

 

「放心,這傢伙和剛剛追你的不一樣,很溫馴的,當成小動物看就好。」許是看出他強作冷靜的驚恐,冥醫走近拍拍他的肩,笑著說:「蒼離都比他有攻擊性。」

 

「原來你一直把我當成小動物。」依舊滑著手機,默蒼離悠悠的說。

 

「你哪隻耳朵聽到我這麼講?我說你有攻擊性。」

 

「既然是有攻擊性的動物,那就該好好關起來,怎麼你成天地叫我多出門走動呢,杏花?」

 

「你!這你也能扯啊你!我的意思是要你別一直……」

 

靜靜地跟在鬥嘴的兩人身後,他不時因聽見的內容而輕笑,梗在胸口的疑問卻是抹不去。

 

方才的景象,是真實存在過嗎?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那些人去哪裡了?而又是誰,在這片土地上留下如此強烈的情緒,如此悲傷、懷念、無奈、孤獨卻又不屈,令久遠之後的他也能感受的到?

 

***

 

那天晚上,睡在小而溫暖安靜的木屋裡,他難得地做夢了。

 

他夢見他是一個貧困家庭的么子,體弱而多病,他的繼母恨他,他的兄姊亦如是,因為他必須不斷的就醫,家中總是斷糧。

 

唯有父親是疼愛他的,就算母親生下他時難產逝去,父親也不曾怪他,許多夜晚他高燒到失去意識,或是內臟疼痛的哀號呻吟,都是父親揹著他,一間一間醫院地去敲門、去求助,哪怕他們生活的小鎮終年冰雪,哪怕他們家中唯一的 一條厚毯子裹在他身上。

 

有一天,父親出遠門工作,而難得溫暖地氣溫令他舒適許多,便決定出門,看看在放羊的哥哥們是否需要幫忙。他夢見自己的腳步輕盈地如同天上白雲,幾乎要讓他相信前些日子折磨他和他的家人的病魔已經遠去,他夢見他想著未來他會鍛鍊身體,無論是跟著父親做木工或是去放羊,他要好好把虧欠家人的部分補回來,他夢見他的哥哥們在草原上向他招手,臉上掛著他從未見過的欣喜笑容。

 

他跑了過去,迎接他的卻不是溫暖的懷抱,而是背脊上的重擊,以及深深的地洞。

 

「要不是你,小妹不會因為沒有嫁妝被退親!」

「要不是你,我們每天都有麵包,節日也能喝的到肉湯!」

「要不是你,爸爸不用去城市工作,大哥不用上戰場,只為了那該死的藥錢!」

「要不是你,媽媽還會活得好好的!我們一家都還會很幸福!」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只要沒有你就好了!災星!」

「只要你死了就好了!」

「只要你死了就好了!」

 

一句句無情的話,與一鏟鏟冰冷的土一併落下,哥哥們不顧他的淚、他的求饒而笑著,沒有停下動作。他不知道是身上的疼、心中的痛,還是捲土重來的病魔在作祟,他沒有力氣爬出洞外,土堆壓著他,好沉好沉。

 

為什麼?這是眼前最後一絲光芒被掩蓋時,他最後的想法。他從來不想這樣,他也想有個健康的身體,他也不願意拖累大家,他從來不願意,為什麼要這樣對他?為什麼?為什麼這個世界要這樣對他?

 

他知道他死了,卻不像父親所說,沒有等到天使的迎接,就連天堂也嫌棄他嗎?他就這麼不該得到幸福嗎?他只是想活下去!為什麼神連這一份小小願望都不願滿足他?

 

無邊的黑暗中,他看不見,卻能聽見好多聲音:健康的呼吸心跳、手足間發自肺腑的關心、情人夜半溫柔的低語、朋友帶著詼諧的笑罵……沒有一項他曾擁有。一夜夜、一年年,分不清過了多久,他從疑惑、悲傷、自憐,最後,變成了忌妒,變成了恨。

 

他恨,恨這世界的不公平,恨所有溫暖的家庭,恨那些對他人來說幾乎是平凡的小小幸福,他恨他所沒有的,他恨他永遠得不到的,他好恨。這份恨意,將他從一個不願離去的怨靈,化為妖異,專門奪走他人幸福,使其墮入無邊悲哀與黑暗的妖異。

 

然而,他也夢見了,當他看見被他奪走名字的人被撕裂、被吞噬,那些人不甘的眼神讓他想起被活埋的自己,想起那時的他有多想活下去,當他看見那景象,他只能一次次地說服自己,他沒有錯,他只是想活下去,他只是想追求幸福,他沒有錯,不然,他就會被罪惡感給掐得喘不過氣。

 

他只是想要一個溫暖的家,他只是想活下去,他沒有錯。所以別再那樣看他了!別再問為什麼了!他只是想活下去啊!為什麼他不能活?為什麼他就是該受這些痛苦折磨……

 

「喂!醒醒!你在說夢話!」驚恐的睜開眼睛,才發現已是一身冷汗,甚至內心還殘存著那份不甘和怨恨,一時之間竟分不清哪一邊才是現實。

 

「同學,你還好嗎?作噩夢了?」冥醫關心的話語稍稍喚回他的神智,一天的記憶這才全部回籠,失去身分的惶恐加深了夢中的無助,他望向那藍髮的醫生,突然有種抱著對方大哭的衝動。

 

然而他終究是不會這麼作的,只是勉強勾起嘴角,說著:「多謝關心,我沒事,可能是今天被嚇著了,才會睡不好。」

 

「是這樣嗎?」身著睡衣的人明顯不信,不過似是不打算逼問的樣子,只是將原本擺在桌上的馬克杯塞進他手中,叮嚀道:「如果真沒事就好。這是我親自調的安神茶,你喝了會好睡一點,等等我再叫蒼離看有沒有驅逐夢魘的符咒幫你畫一個貼床前。」然後就要轉身離去。

 

「……為什麼,要幫我?」不受控制的,他突然問了出口:「就你們之前的對話推斷,失去名字的人是不該救的,不是嗎?」

 

「為什麼不該救?」冥醫轉身看向他,皺起的眉間微微帶著怒火:「一個好好的命在那邊為什麼不該救?有多少生命想要活下去卻做不到,結果你們一個兩個問我為什麼救人是什麼意思?僥倖撿回一條命就好好珍惜,看要怎麼活下去,就算是當報答救你的人也好。別問人家幹嘛救,也別向某人那樣一天到晚尋死尋活的好像別人救你還是害了你似的好嗎?現在給我躺好睡覺,這是醫囑,聽到沒有?」

 

聽到這一串氣急敗壞的連珠炮,他忍不住笑了出來,心情也輕鬆不少。

 

「笑什麼?快點喝完茶睡覺啦!真是的,搞不懂我半夜不睡來這裡找氣幹嘛……」看見他的笑容,醫生瞪了他一眼,後聳聳肩轉身離去,嘴上還不住的叨念著。

 

喝著甜甜的安神茶,他望著窗外的繁星,決定不再思考。

 

無論是這個名為「尚賢宮」的地方發生了什麼,或是那場夢境,對現在的他來說都太沉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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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帕德底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