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聽見雲十方的話，他腳步一頓，心底似乎有什麼在異常的騷動，不受控制的，他問：「比如說呢？」
「比如說……」歪了歪頭，雲十方瞇起眼睛，表情像是認真的在研究什麼難以看清的物事，又像是在斟酌著較不敏感的用詞。「你一直在害怕。
你努力讓自己勇敢無懼，但事實上，你只是讓自己把眼光和注意力從害怕上轉開，那份不安從來不曾消失。
而如今的你，卻是被強迫面對原本逃避的一切，你不禁開始懷疑自己的能力、開始覺得無力，不知道該怎麼撐下去，但是啊……」
「但是？」不自覺的停下腳步，他突然感到呼吸困難，感情上他並不想聽見後續的話語，就算腦中的理智區塊早已得到答案。
面對真實自己的過程總是如此不堪，彷彿硬生生將腐爛的舊傷扒開，這才會發現，傷口不是早已痊癒，而是痛的麻痺，才會被自己遺忘。
「但是，恕不才直接，」雲十方看著他發白的臉，咬著下唇考慮了一會兒，還是嘆了口氣，將他看見的繼續說完：「承認自己會怕並不代表懦弱，求援也不是無能的表徵。劣生認為，無論你現在碰到的是什麼難題，都該試著接受別人的幫助。
不是責任、不是身分和能力，你必須看見，一直以來逼的你無處可退的，究竟是什麼。」
***
「你很累吧？想休息吧？想什麼都不管了吧？
把你的名字給我。
從現在起，你不再是需要微笑的學生會長、需要勇敢寬容的大哥、需要聽話體諒的兒子。
不再是令你喘不過氣的史精忠。
卸下重擔吧！
把你的名字給我。」
他想起來了。
想起那個夢，那毒品般誘惑而醉人的低語。
想起自己無助的在黑暗中，在幾乎令他溺斃的恐懼中伸出手，向著那和他長相相同，卻帶著溫柔自信微笑的人，將讓他疲憊的一切交了出去。
他以為那只是夢，只是個讓他能稍微逃避這些他逃避不了物事的夢，卻沒想到醒來之後一切都變了。
之後，在沉默的帶著雲十方到達目的地之後，他又回到空中花園，以為自己會不知所措、內心茫然，但事實卻是，他發現自己從來沒那麼清醒過，彷彿感冒剛好的清爽。
「告訴我，你的決定。」突然響起的柔軟嗓音內含讓人難以反抗的威嚴，他抬起頭，看著默蒼離背著夕陽的身影，晚風將他們的長髮吹起，卻又是那樣寧靜。
「我不知道。」第一次的誠實，誠實面對自己的無力，他看著默蒼離金褐色的眼瞳，沒有掩飾的承認。「我暫時沒有頭緒。」
「告訴我，你的名字。」冷然的眼中似有些微的讚許之意，默蒼離又問。
「史精忠。」他站起身，雖然因久坐腳麻而晃了一下，仍是穩穩地望入對方的眼睛，帶著自己都不曾見過的堅定。「我的名字是史精忠。」
「再說一次，你的決定。」
***
是夜，滿月的光芒是那樣耀眼，映著廣闊的草原清晰有若白日。獨自站在林地中央的他，閉眼沉思，腳下踩著香灰畫成的法陣，身上披的是繡滿咒文的白衣，被刀劃開的掌心，一顆顆血珠冒出、滴落。
「我想拿回自己的本名和身分，但不想傷害那個妖怪。」
吸收了血液的法陣開始發出微光，緩緩轉動。
「現在的我雖然不算拿回本名，但是，重新想起自己身分這點，想必會令對方感到奇怪。」
閉著眼的他，似是沒注意到那同樣一身白衣的身影靠近。
「不知道有沒有甚麼方法，可以利用對方的這層心態，把他吸引過來呢？」
他睜開眼，與那鏡影般的人面對面，微笑。
「我想和他談談。」
「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我是史精忠。」那人微微笑著，輕鬆的回答。
「不，我問的是更早的名字。」他搖搖頭，直視那一模一樣的雙眼，「你最開始的名字，被你遺忘的名字。」
「既然已經被遺忘，又怎麼回答的了呢？」微笑漸漸崩解，強撐著的是苦澀、是寂寞，和不得不表現的堅強。
那份心情究竟是屬於他，還是那個妖怪？又或者是因為擁有他的名字，使的對方變的和他如此相似？此刻竟然像是對著自己說話似的。
「是被遺忘，還是被拋棄？」他握住那人的手腕，輕輕地說：「是什麼促使你一直掠奪別人的身分？是什麼讓你如此難受，你想過嗎？」
「同樣是個拋棄名字的人，你又想過嗎？」投來的視線不是挑釁、不是他曾經夢見過的憤恨，而是一種終於被了解的疲憊，和剝去一切偽裝逞強後的無助，讓他不禁開始思考起，早些自己對雲十方是不是也抱著一樣的心情。
「我已經得到了答案。」能夠這麼快想通、靜心，其實他也很驚訝，或許這世界上的道理就如此：痛苦只在於轉彎的那一刻，就像黎明前的黑暗，感覺是那樣漫長，太陽卻會在一個讓人措手不及的瞬間突然出現，一掃陰霾，豁然開朗。
更何況，那樣的夜並不是無光的，如斯黑暗反襯托著滿天星辰更加閃耀，只要願意面對那漫天的墨色。
「請把名字還給我。」
這是一場豪賭。
以血做引，誘使妖怪前來；以靈魂入咒，為了讓對方在這陣法中時，受到他身分與個性的影響達到最大值，甚至能與他的內心產生共鳴。
然而，鮮血所能引來的妖怪可不只眼前這一隻，如果他沒能在一定時間內解決，那……
「嘎吼────」
就會將這附近所有飢餓的妖怪都引來。
聽到逐漸靠近的吼聲，鏡影般的兩人都讀到彼此眼中的恐懼，但他並沒有放手，不只是因為找回名字很重要──既然已經找到方法了，拿回來只是時間問題──另一個原因是，他覺得眼前的妖怪並沒有那麼壞。
說來也很奇怪，明明自己是最大的受害者，他卻比默蒼離和冥醫更相信妖怪內心的善良，甚至想與對方交朋友。是的，他明白這個妖怪曾害死過無數的人，但那份異能應該也擁有拯救無數生命的力量，只要正確的利用就行。
如果寂寞可以毀了一個靈魂，那溫暖就能修復它。
所以，他用自己的命當作籌碼，賭對方靈魂深處的人性。
「請把名字還給你自己。」
怪群的吼聲震的人耳膜發疼，大地顫抖，連天空的雲層都染上奇異的腥紅色。
他閉上眼睛，等待一切的結局。
……
「止戈流，開陣！」
突然，一個微弱卻無比清澈的聲音，宛若劃開黑夜的晨曦，傳進他的耳裡。
霎時間，以陣法為中心，一排排巨大的古劍如震波般由地底穿出，直入天際。
「伏低。」又是一聲。方才衝入空中的大劍紛紛迴轉、分裂，朝著草原上廣大的妖怪群落下，所觸之精怪無不透體而倒，哀號之聲響徹雲霄，噴濺的血液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腥臭味道。
如此近距離的衝擊，正常人都難以承受，此刻的他除了聽命蹲下外，幾乎沒辦法有其他動作，更別說是注意眼前同樣臉色發白的小妖怪了。
所以，當他因為突然的劇痛而跪倒在地的時候，才會沒想到，那是擁有他的名字的妖怪正在被撕裂的反噬。
映在他眼裡的最後景象，是漫天飛舞的豔紅長羽，以及一抹綠色的背影。
***
「一個人有兩個『真名』？這可能嗎？」清醒的時候，他聽見冥醫的聲音，語調中有著些微的不認同。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暈過去的，只知道現在自己是躺在床上，但身體卻重的彷彿不是自己的，五感之中也只有聽力尚能稱得上清晰。
「你不是醫學系的嗎，杏花？1/2+1/2=1這種簡單的國小數學還需要我解釋？」默蒼離的口吻還是那樣，冷淡中帶著微薄的戲謔，但不知為何，他似乎能聽出來對方的聲音中帶著疲憊，像是曾將體力大量消耗而尚未回復。
「默啊蒼離，你也正經一點！我是認真在問。」聽得出冥醫開始不耐煩了，上次他聽見這種語調是在半夜被罵的時候，應是此時正擔心著誰。
「他的真名已經損壞，如果我不修補，那他一輩子就只能當個無法對任何咒有反應的廢人。」默蒼離的語氣又恢復了那種冷漠的威嚴，他都能想像此時那人眼中的光芒該有多麼懾人。「消耗妖力寫出的另一個名字只是暫時之計，如果他無法將兩個名字的力量融合，較好的狀況，便是回到現在這樣，成為你們所謂的植物人；而最糟的，不過是我得親手將救回來的靈魂毀掉。
至於你的第一個問題，我的答案是：可能，只要他能承受兩段人生的重量。」
修長而冰冷的手指畫過他的額、眉心，然後是胸口，某種能量像是股溫柔的暖流，注進他的四肢百骸，讓他重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甚至比過去的每一瞬間來的更清楚、更瞭解，每段骨骼、每束肌理，每次心跳和呼吸。
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單純，卻又明白的知道，自己是活著的。
是錯覺嗎？他覺得自己不一樣了，至少活著這件事不再令他壓力大到難以呼吸，而是滿滿的勇氣和自信。
「曾被摧毀的靈魂，回歸你的肉身。」房間內除了默蒼離持咒般的低吟，他似乎能聽見些許小小的，珠玉相碰發出的叮噹聲，和他的心跳有著一樣的頻率。「傷痕將被治癒，苦痛終成虛無，曾被撕裂的名字，回歸你的肉身。回答我，你是誰？」
「我的名字是……」睜開眼，他因為腦中浮現的兩個稱呼而疑惑的皺起眉頭。
「你是誰？」默蒼離又問。他看見站在房間角落的冥醫緊張的一臉糾結，讓他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是俏如來．史精忠。」他笑著回答，輕鬆的。
將方才聽見的一串連，他能推理出，應是默蒼離救了自己，他對這部分的世界不了解，不知道寫出一個真名需要付出多少代價，但他明白，那肯定不會是個簡單的過程。
不是抹去已毀壞的真名，而是用新的來修補；不是抹殺史精忠這個身分，而是給予他另外一個可能。
嘴上說著冷言冷語，卻將溫柔埋藏的這麼深，連道謝的空間都不給，真是令人困擾。望著正與冥醫交談的綠色人影，他無奈的勾起唇角。
「請問，默教授、冥醫先生，我明白二位應該不愛聽這個，但晚輩還是不能不發問，」抓著兩人講話的空檔，他直起上身，認真的開口：「請問晚輩該怎麼回報兩位前輩的幫忙？」
然後，他看見兩人同時笑了，以一種不知該說是對小孩子做傻事的無奈，或是因為和對方心有靈犀而感到開心的弧度。
「很簡單，只要你好好活下去。」
＜盜名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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