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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累了。

就算身無界限,輪迴不滅,只要他還活著,那麼長那麼久的活著,看盡興衰看盡冷暖的活著,就是會累的。

就算是能穿越一切時空的鳳凰,穿越生死、穿越規則的活著,也是會累的。

所以他停下了洪流中無盡的飛翔,不知是在物種尚未演化的洪荒年代又或者是人類已滅亡的遙遠未來,停在一棵巨大的杏花樹下──他甚至沒有力氣像過去那樣高傲的飛上最高的枝椏。

 

望著萬里無雲的藍天,樹枝的陰影環抱著他,無風而落的白色花雨有著溫柔的香,宛若一份陌生而悲憫的送葬。

 

呵。

 

他笑了,在心底。看著天,他突然想起久遠久遠以前曾有的一個朋友,一個年輕短暫而急躁的生命,總是忿忿地強調不許喊本名,善良單純的無可救藥,卻在他一生中寫下難得記憶深刻而快樂的篇章,而那人好像……就是叫做杏花?不,不對,是杏花君,只是他總愛省略最後一個字。

 

想著那人氣急敗壞的樣子,他又笑了,這或許是他漫長的生命中頻率最高的一次。

 

天好藍,藍的透徹,山裡的風有著綠草的清爽氣味。

 

***

 

自天地初始,他就在時空洪流中旅行,偶爾也化成人形吸收新知,然後在明白時間已到後──沒有特別的規則,他只是知道他該走了──或許是在他來到那裏的數月、或者十年、百年後,再度展翼離去。有時候,他也會碰到過去或未來的自己,有時也因重複遇見一樣的人而被奉為神祉或妖物,但他只是淡淡地看著,只在眼神相對時禮貌的輕輕頷首,就像他從未干涉世界的運行,只是看著,經歷著。

 

是的,他只是旁觀者,至少在那件事發生之前。

 

不知是第幾次的物種毀滅後,生物間出現了動物、人與妖的分別,原為一體的空間畫出了人界與仙界。他在人間多了智識之神的尊號,種族上多了鳥類的分別,而後,越來越多聲音稱他為鳳凰,羽禽之首,與狻猊、九尾、蝮鷙(*1)、蜮鬼(*2)、螮蝀(*3)被尊為上古妖神。

 

他看著人間無間斷的團結與分裂,看著一眾生命朝著仙界努力卻又不知所以,看著有些生命到了仙界仍舊執著於稱王,看著有些生命聰明的只追求自身的寧靜。那些聲音說羽禽是他的眷族,疏不知眾生皆是──他本因世界而生,又有誰會被排除在外呢?唯有先排除他類者,才會以為自己被分別以待。

 

但他不會出聲解釋,主要是面對無智斯徒,沒必要多費唇舌,反正不信者終不信;另一方面,純粹只是他有點懶罷了。

 

***

 

睜開眼,天好像又更藍了一些,這杏花樹是那樣的繁茂,讓他只能透過枝椏和花朵的隙縫看著那瞬息萬變的天。此刻他突然覺得自己能就這樣一直一直躺著看天,不再理會這世界的運行。

 

然後,風吹過樹梢,有幾朵花瓣就這麼落在他額上。「你你你!這麼懶乾脆我也別管你,直接讓你在沙發上生根發芽算了!」他腦中就這麼無預警的浮出那人無奈的碎念,邊這麼念著還邊不忘扔來幾個靠墊軟毯,免的他因為不大移動而受四肢冰冷之苦。

 

其實那不是屬於他的身體,甚至是屬於一個瀕臨死亡的脆弱人類,而他很難得的使用了控制時間的能力,為那堅毅的人續了千年的命。不為什麼,當時脫體離開天牢的他需要能安穩靈識的軀幹,而那書生需要活下去,如此而已。

 

至於被逼入天牢的原因,他早已忘了,就像過去無數次逼命的危機,無論是人為的、自然的,成功或是不成功的,都一樣。因為他總會再生,可能和前次的存在不同,卻仍然不變──只要世界存在,他便不會消亡。

 

然而,那名書生他倒是記得異常清晰,那灼灼的眼瞳燃著的是最深的虔誠,那淡淡的嗓音響的是最沉的祝禱。他還記得該日該處入眼刺心的朱紅:貪婪、痴愚、畏懼、無奈、憤恨、悲傷……就連硝煙似乎都被重重刻下情緒而凝滯著,只餘屍骸被焚燒的焦味。那名書生帶著滿身的傷痕,拖著長羽般的血跡來到供奉他的內堂,誠心的求。

 

無私,向來擁有最大的力量,讓喧囂裡那純粹的願望直達遙遠的他的心裡。他本不該管,也本不會想管,至今他也不知道當時怎會來到書生的面前。或許是那書生的願望?竟妄想承受被戰火摧毀的古今學識之重,天真的令他憐憫。那書生不知道不忘的代價,不懂永生一詞代表什麼,人類太脆弱,很多事物都難以承受。

 

而人類也是偉大的。他猶然記得那書生的眼神,如嬰兒般清澈的毫無畏懼,就算在明白自身瀕死的傷將永遠停留、無法痊癒,仍是冷靜的那樣說著:無妨。

 

「無妨。」他輕輕念著,卻唸不出那書生的義無反顧。

 

畢竟他們本是不同的個體,就算共生千年之久,也不可能融合。這便是生命的幸運以及悲哀:每一個都獨一無二,每一個都是孤寂。

 

***

 

向晚,天色由藍轉橙而紫,夜無月,卻是滿天星斗。「人間有多少生命,天上就有多少繁星。」不知是在哪個時期,人界曾有這麼一個傳說,然如今了無人跡,而星色依舊。他看著夜色裡逐漸不清的杏花樹,輕輕吐出一口氣,化成白煙,繞過交叉的枝條往上飄去,終於消逝。

 

時間到了,他知曉。

 

「今日,多謝。」臨走之前,他難得的開口,向那棵供他歇息的巨木。「吾身無長物,僅以一羽贈君。」他銜起一根長羽,恭敬的擺在樹下,那是屬於他的,擁有穿越所有規則、時間、力量的羽毛。

 

風又起,漫天花雨,夜色中,杏花樹佇立。

 

 

 

 

蝮鷙(*1):毒蛇與猛禽,在此借為一種具有蛇之形體與飛天之能的妖物,雙首,嗜毒物。
蜮鬼(*2):傳說中一種能含沙射人的水中毒蟲,在此借為一種寄居陰影的蟲類,外形多變化,噴之沙含劇毒且會使中者遭遇不幸。
螮蝀(*3):即虹蜺,雙生之龍族,有暴雨喚陽、晴天霹靂之能,多同時出現卻從不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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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帕德底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