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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睜開眼,晨光灑落、鳥鳴啁啾,萬物皆是如此平靜,平靜的彷彿昨夜只是幻夢。

 

然而,映在鏡中的陌生容顏提醒了他,一切都是現實,他依然失去了名字與身分,他依然對目前的狀況束手無策,倏地,惶恐揪緊他的胸口,令純粹的一呼一吸都變得無比困難。

 

用力地往臉上潑了潑水,打斷所有負面思考,他對著鏡子裡的人勾起微笑。往好處想吧,他對自己這麼說,你很幸運的遇見了善良而有能力的人,總會有辦法解決的。

 

是的,總會有辦法的。再一次喃喃念著,自從母親離開後,這幾乎成了他的一種習慣,一種在逆境中鼓勵自己,甚或是逼迫自己堅強的咒語。是身為長子的一種責任使然嗎?他知道非是如此,那只不過是一種慣性罷了──也許是下意識在學習他的父親,習慣於將他人擺在自身之前,習慣於盡力不讓任何人擔心。

 

「逞強只是讓你本就不堪一擊的脆弱更加令人無法忍受。」

 

突然的,默蒼離冷冷的話語又在他的腦中響起。

 

逞強?或許那位先生說的沒錯,這的確是逞強,只是,太早就被迫學著獨立、學著擔起,「求助」二字,他已遺忘許久,畢竟過去的他,就算伸出手也無法得到任何扶持。他從不明白父親的忙碌,但他願意體諒,或者說,必須體諒,於是只能強行忍住眼中害怕的淚水,笑著安慰弟弟妹妹們,次次說著:「沒事的,總會有辦法的,哥哥在這。」

 

不知道取代自己的那一個人,會不會好好照顧弟妹們呢?仗義剛進叛逆期,不好好關心是不行的。存孝會踢被,他會去幫忙蓋嗎?而菁菁……希望她別又將班上頑皮的男同學狠揍一頓了。

 

自己都成這樣了,怎麼還盡想著弟妹啊?苦笑,他忍不住搖頭。

 

「喔,早安!剛好要去叫你起床呢,習慣真好。」來到廚房,只見冥醫用高超的技巧端出三大盤歐姆雷特蛋,金黃的蛋汁比窗外天光溫暖,爐上湯鍋咕啵咕啵的滾著,濃湯的香味瀰漫,使他不由得嚥了下口水。「後來有睡好吧?」

 

「睡得非常好,多謝冥醫先生關心。」接過精緻而有些沉重餐具,他本欲幫忙,卻被「小孩子乖乖坐著等就好」這樣可愛的理由拒絕,忍不住偷偷笑了一聲。

 

有多久不曾這樣了呢?坐在餐桌上,聞著食物的香味,期待著、好奇著等等會嘗到什麼。讓他想到母親還在的日子,早起的他總是能得到一些福利,像是母親為了提神而準備的香料薄荷茶,他還記得仗義總嫌棄那是牙膏水,還有存孝第一次喝到那瞬間扭曲的表情。

 

奇怪,怎麼今天盡是在回憶以前的事?

 

還來不及理出頭緒,就見默蒼離自後門進入,優雅的落座,一身不若昨晚輕便的正經穿著,戴上了無框眼鏡更顯知性。

 

「終於肯起來啦?我還在想是不是該去往你那扔個盤子叉子什麼的。」冥醫瞧見了好友來到,便將濃湯舀出上桌,配上原有的沙拉、主菜,看起來與高檔餐廳的食物相比也毫不遜色。

 

「你可以扔,不過砸壞了要自己買新的補上。」默蒼離輕笑,用湯匙沾上些許湯汁,抿了抿,像是不喜熱食般地又放了下來。「等會兒你是早班?我搭你便車。」

 

「切!就知道占我便宜,改天算總帳的時候你就知道了。」冥醫撇了撇嘴,卻是沒多做爭辯。安靜地進食一段時間,便像是猛然想到什麼似的問他:「那同學,你是不是也要去上課?」

 

沒料到會被提問,他的動作一僵,苦笑著回答:「現在這狀況,也沒辦法去吧?」

 

「哼?在你們學校教授面前說要翹課,同學,膽子不小喔?」冥醫看來是存心想鬧鬧他,一副饒有興味的樣子,「小心被當掉。」

 

「就算是被當掉,以現在這副模樣,又要當哪一個身分呢?」雖然有點驚訝默蒼離的職業,但他依舊不慌不忙,輕笑著反駁。

 

「呃……」大概沒想到真的會被接話,冥醫似是反應不過來的愣住,那表情讓在場兩人都忍不住笑了出來,激的那醫生臉都紅了。「笑啥啦?要不然,蒼離你說,今天要他怎麼辦?」

 

「還是去上原來的課程,保持一貫的日常習慣。」修長手指將一張學生證推向他,除了照片換成如今的模樣,而姓名處似是曾被浸濕而些微模糊外,竟和他原本擁有的那張完全相同,甚至上頭還有前幾學期的註冊章。「這有一天的時效,好好思考該如何解決。不過,若想讓我出手,那只會有一個結果:灰飛煙滅。」

 

***

 

聽著默蒼離的建議上了一天課,除卻從未被叫到名字外,竟與平常完全相同,看樣子那貌似普通的學生證上,可能有著特殊的咒術附著,若不是聽聞只有一天時效,他還真想等自己的無措過去,再慢慢思考對策。

 

畢竟,妖異、兇靈之類的,過去他只在小說、電影中看過,從來不曾真正相信,就算給他時間思考對策,但,面對絲毫不理解的對象和領域,要他從何著手呢?

 

然而他也沒有勇氣去請默蒼離幫忙。昨晚的夢境,他幾乎可以確定是那妖異的往事,或許是那段過去的清晰如同親身經歷,他實在是無法對妖異抱持恨意,就算方法錯了,但那也只是太想活下去的緣故。事實上,他並不能確定,當自己碰到那種情況,是否會做出更過分的事,而正因如此,就算會被說是偽善,他仍然無法眼睜睜看著那妖異灰飛煙滅。

 

任何人都沒有阻止另外一個生命活下去的權利。

 

不過,話又說回來,單憑他一個人,真的有能力解決嗎?

 

坐在空中花園裡,他正苦惱著,沒注意四周,卻在這時,突然一個陌生的同學被園中的落差給絆了一下,人是摔的不重,但手中抱著的畫具散落一地,見狀他馬上起身幫忙。

 

「哎呀,這真是太糟糕了,昨天來明明是沒有這階的啊?」那人忙著撿拾亂滾的畫筆,話語間有著不明顯的口音,應該是交換生,不過,引起他注意的是那雙眼睛,彷彿罩著一層膜,呈現奇怪的牛奶白,就那人摸索的動作而言也很明顯,似乎是看不見。

 

不方便過問,但這讓他不由得好奇了起來。

 

「請問,這些也是你的嗎?」那四散的一大袋筆滾的意外地遠,他也費了些時間才全部撿完。

 

「是的,好心的同學,謝謝你。」那人笑笑地接過,將色筆塞進袋子整理好,抱著素描本站起身。「為了答謝,請讓不才兼劣生送你一樣禮物。」

 

「咦?你不用這麼……」正想拒絕對方的客氣,卻見那人從口袋裡掏出鉛筆轉了轉,對著他開始速寫了起來,乾脆俐落的動作絲毫不像眼盲之人,不過幾分鐘,只見那人連修改都沒有,便把那頁撕下,遞給他。

 

低頭一看,他震驚地睜大了眼──那是之前的他、真正的他的模樣。他訝異著,一方面是由於不過一日光景,自己對於這面容竟已陌生至此,另一方面,那畫像角落竟題著三字,他原以為是繪者之名,沒想到竟是……

 

「『史精忠』,這是你弄丟的東西,是吧?」那人將用具收好,動作勾著馬尾一跳一跳的,有些俏皮。「不才碰巧注意到,劣生便將它還給你了。謝謝你的幫助,別再弄丟了喔!」語畢,便轉身離去,有如剛出現時那樣神秘。

 

史精忠。這是他的名字,他一度被奪走而遺忘的名字。握著那張畫像,他輕咬下唇,有些顫抖。

 

那人是什麼身分?為什麼會知道他過去的樣子和名字?早先冥醫先生解釋的時候,明明就說了,除非找回真名,否則不會有人能認出自己的,不是嗎?那對方又如何能畫得出來?還是以那樣的眼睛……

 

難道,又是妖怪?

 

想到這,昨天的恐懼又浮上心頭。妖怪妖怪,天下當真有這麼多妖怪?又為何會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通通找上他呢?

 

看樣子,不好好問清楚果然不行。只要不提到妖怪之類的話題,應該就不會引起那位同學的敵意吧?既然想要自己解決,就不能什麼也不做,史精忠,你總會有辦法的不是嗎?在心底這麼對自己說著,他深吸一口氣,準備向方才那人問個清楚,不料,才一轉身,就被嚇得往後彈了一下。

 

不能怪他,任誰轉頭看到放大幾倍的人臉都會嚇到的。

 

「這真是太巧了,沒想到竟然又碰見你,史同學。」那人笑一笑,完全沒有嚇到人的自覺。「你也來美術系上課嗎?」

 

「……我一直都在這裡。」有點無奈的,他解釋。「而且這裡是仁大樓,不是美術系館,那在對街。」

 

「咦?是這樣嗎?難怪不才兼劣生走起這路來,總感覺不大對啊!」恍然大悟地一搥掌心,那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臉頰。「真是抱歉,因為剛來不久,對學校地形還不熟悉,又看不見,這才會……」

 

「學校建築的確是有點複雜,迷路很正常,多走幾次就不會了。」回想起自己初入大學之門的那一週,他露出同樣深受其害的笑容,邀約道:「剛好我現在沒事,需要不要幫你引路呢?」

 

「那就麻煩了,你真的是個好人。」聽到他的話,那人開心地頻頻點頭。「尚未自我介紹,不才名為平賀森,但劣生比較喜歡被稱作雲十方,是美術系的交換生,另外還有修習簡單的符籙學。」

 

「你是美術系?」雖然才看見過那不合理的畫面,但他還是忍不住這麼問了,驚覺自己失言,他連忙道歉:「啊!抱歉,我不該……」

 

「哈哈,不要緊,很多人都有同樣的疑問,還有人問得更直接,像是:『你是瞎子怎麼畫畫?』之類的呢。」雲十方看來是全然地不以為意,馬尾隨著搖頭的動作甩了甩,「其實不才自己也很好奇這件事,畢竟,無論醫學怎麼檢驗,結果都是全盲。」

 

「你的意思是?」

 

「其實啊,劣生是可以看見一些東西的。」雲十方的笑容變的神秘而悠遠,輕撫著緊抱在手的素描本,那無光的眼眸似有什麼一閃而過。「一些這世界真實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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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帕德底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